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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开门,脸带微笑,道歉连连,稍微有点喘气和流汗。他用手帕擦额头, 打开公文包,乱翻着找记事本,为把文件扔得满床都是不停道歉。索拉博盘膝坐在床上,一边看着消掉声音的电视,一边看着那个手忙脚乱的律师。那天早晨我 跟他说过费萨尔要来,他点点头,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只是走开去看一个有动物在说话的电视节目。
“找到了。 ”费萨尔说,翻开一本黄色的法律记事本。 “就安排事物的能力 而言,我希望我的孩子像他们的妈妈。很抱歉,也许这不是你所想要从你未来的律师口里听到的,对吧?”
他哈哈大笑。
“嗯,雷蒙德·安德鲁对你评价很高。 ”
“安德鲁先生。是的,是的,那个家伙人很好。实际上,他打过电话给我, 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了。 ”
“真的吗?”
“哦,是的。 ”
“那么你清楚我的情况了。 ” 费萨尔擦去唇边的汗水。 “我清楚你告诉安德鲁先生的情况。 ”
他说, 脸上出现两个酒窝, 泛起狡狺的微笑。 他转向索拉博。 “肯定就是这个少年惹起所有 的麻烦吧?”他用法尔西语说。
“这是索拉博。 ”我说, “索拉博,他是费萨尔先生,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律 师 。 ”
索拉博从他的床上滑下来,跟费萨尔握手。 “你好。 ”他低声说。
“你好,索拉博。 ”费萨尔说,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来自一个了不起的战士 吗?”
索拉博点点头,爬回床上,继续侧身躺着看电视。
“我不知道你的法尔西语说得这么好, ”我用英语说, “你在喀布尔长大吗?”
“不是,我在卡拉奇'Karachi,巴基斯坦南部城市'
出生,但在喀布尔生活 了好几年。沙里诺区,靠近哈吉雅霍清真寺。 ”费萨尔说。 “实际上,我在伯克利'Berkeley,美国加州城
市'
长大。1960 年代后期,我爸爸在那儿开了间唱片店。自由恋爱,染了领带的衬衫,你叫得出来的全都有。 ”他身体前倾, “我去 过伍德斯托克音乐节'Woodstock,位于纽约州东南,每年 8 月举办民谣和摇滚音 乐节'。”
“太帅了! ”我说。费萨尔哈哈大笑,又开始冒汗珠了。 “反正, ”我继续 说 , “我跟安德鲁先生说得差不多了,省略掉一两件事,也许三件。我会完完整整告诉你。 ”
他舔了一根手指,翻到空白页,把笔帽打开。 “那最好了,阿米尔。我们何 不用英语交谈,免得外面的人听到?”
“好的。 ” 我把发生过的一切统统告诉他:我跟拉辛汗的会面、前往喀布尔、恤孤院、伽兹体育馆的掷石头。
“天 ! ”他低声惊呼, “很抱歉,我在喀布尔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很难相信 你刚才告诉我的竟然是同一个地方。 ”
“你后来回去过吗?”
“天,没有。 ”
“我会告诉你,那儿不是伯克利。 ”我说。
“继续。 ” 我把剩下的都告诉他了:跟阿塞夫见面、搏斗、索拉博和他的弹弓、逃回巴基斯坦。当我说完,他飞快地写下一些东西,深深呼吸,镇定地看了我一眼: “好了,阿米尔,你前面有场艰苦的战斗。 ”
“我能打赢吗?” 他把笔帽装上。 “就安德鲁的语气判断,希望渺茫。不是不可能,但是机会很小。 ”和蔼的笑容和戏谑的眼神不见了。
“可是像索拉博这样的孩子最需要有个家, ”我说, “这些规章制度对我来 说毫无意义。 ”
“我也心有戚戚,阿米尔。 ”他说, “但事实是,就当前的移民法、收养机 构政策和阿富汗的政治局势看来,你的情况很不妙。 ”
“我真不理解, ”我说,想找个东西揍一顿, “我是说,我明白,但是我不 理解。 ”
奥马尔点头,双眉紧锁。 “好了,就这样。灾难之后,不管天灾还是人祸——塔利班真是一场大灾难,阿米尔,相信我——一个孩子是否孤儿,总是很难判 断。孩子们被遗弃在难民营,或者被双亲抛弃,因为他们无法加以照料。这些情况向来都有。所以除非孩子满足孤儿的法律定义,否则移民局不会放发签证。我 很抱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你需要一纸死亡证书。 ”
“你在阿富汗住过, ”我说, “你知道这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
“我知道, ”他说, “但让我们假设现在这个孩子父母双亡的情况弄清楚了。 即使那样,移民局会认为,最好由该国的人来收养这个孩子,以便他能保持本国的文化传统。 ”
“什么传统?”我 说 , “阿富汗有过的文化传统被塔利班毁掉了。你知道他 们怎么对待巴米扬的大佛。 ”
“很抱歉,我在告诉你的是移民局怎么工作,阿米尔。 ”奥马尔说,碰碰我 的手臂。他望向索拉博,露出微笑,然后看着我。 “说到这里,一个孩子必须根据他自己国家的法规被合法地收养。但假如你碰到一个乱糟糟的国家,比如说阿 富汗,政府官员会忙于处理各种突发事件,处理收养事宜不会得到优先考虑。 ”
我叹气,揉揉眼睛。眼睛后面突突发痛。
“但是让我们假设不管怎样,阿富汗人肯帮忙。 ”奥马尔说,双手交叉放在 隆起的肚子上,“这次收养仍有可能被拒绝。实际上,就算是那些较为温和的穆斯林国家,对收养也不无疑虑,因为在多数这些国家中,穆斯林教法不赞同收养。 ”
“你是在叫我放弃?”我问,用手压着额头。
“我在美国长大,阿米尔。如果说美国让我学到什么东西,那就是,认输简 直就像在女童军'Girl Scouts,美国女童军是世界上最大的专门服务于女孩的组 织,成员多为成年义工,旨在帮助女孩提高使她们终身受益的素质'
的柠檬水罐里面撒尿一样不可原谅。可是,身为你的律师,我必须把事实告诉你。 ”他说,“最后一点,收养机构会定期派人前去评估那个孩子所处的环境,而没有正常的 机构会派人去阿富汗。 ”
我看见索拉博坐在那儿,看着电视和我们。他的坐姿跟他父亲过去一样,膝 盖抵着下巴。
“我是他伯父,难道这没有用吗?”
“如果你能证明,它会起作用。很抱歉,你有什么证明文件或者什么证人吗?”
“没有文件, ”我用虚脱的声音说, “没有人知道这回事。索拉博也是我说 了他才知道的,而我自己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个秘密。惟一知道的那个人已经走了,也许死了。 ”
“嗯 。 ”
“我该怎么办,奥马尔?”
“我会坦诚相告,你的选择不多。 ”
“天哪,我能做什么?” 奥马尔吸气,用钢笔敲打下巴,然后把气呼出来。 “你还是填一份收养申请表, 期待最好的结果。 你可以做独立的收养。 也就是说, 你得和索拉博一起生活 在巴基斯坦,日复一日,挨过两年,你可以替他申请政治庇护。那是个漫长的过程,你得证明他受到政治迫害。你也可以申请人道主义签证。那得由检察总长审 核,很难得到。 ”他顿了顿 , “还有个选择,也许是你最好的办法了。 ”
“什么?”我靠近身体问。
“你可以把他重新送进这儿的恤孤院,然后填收养申请表。让他们审核你的 I一 600
表
格和你的家庭,把孩子留在安全的地方。 ”
“那是什么?”
“很抱歉,I
一 600
表格是移民局的官方文件。家庭评估由你选择的收养机 构执行。 ”
奥马尔说, “你知道,那是要确保你和你的妻子没有精神病。 ”
“我不想那么做。 ”我说,看了一眼索拉博, “我答应过他,不再让他进恤 孤院。 ”
“正如我所说的,那是你最好的选择。 ” 我们又谈了一会,然后我送他上车,一辆旧大众甲壳虫。当时伊斯兰堡巳近黄昏,一轮红日挂在西边。奥马尔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能挤到车里去,我 看见他上车的时候车身一沉。他摇下车窗: “阿米尔?”
“嗯?”
“我刚才跟你说过吗?你正在努力争取的事情很了不起。 ” 他招招手,把车驶离。我站在宾馆房间门外,也朝他挥手。我希望索拉雅在身边陪着我。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索拉博已经关掉电视了。我坐在自己的床沿,让他挨着 我坐下。 “费萨尔先生说有个办法可以让我把你带去美国。 ”我说。
“真的吗?”他好几天来第一次露出微弱的笑容,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嗯,事情是这样的。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但他说可以做到,而且他会帮助 我们。 ”我把手放在他脖子后面。外面,召唤人们祷告的钟声。响彻大街小巷。
“多久?”索拉博问。
“我不知道,一阵吧。 ”
索拉博耸耸肩,微笑着,这次笑得更灿烂了: “我不在乎,我能等。那就像 酸苹果。 ”
“酸苹果?”
“有一次,我很小的时候,我爬上一棵树,吃那些青青的酸苹果。我的小腹 变得又肿又硬,像鼓那样,痛得厉害。妈妈说只要我等到苹果熟透,就不会生病了。所以现在,无论我真正想要什么,我都会想起她说过的关于苹果的话。 ”
“酸苹果, ”我 说 , “安拉保佑,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亲爱的索拉博。 ” 他的耳朵红了起来。
“绝对是。 ”我说, “绝对是。 ”
“我们会开车到那些街上去吗?那些你只能看见车顶和天空的街道?”
“我们每一条都去。 ”我说,眼泪涌上来,我眨眼强行忍住。
“英语难学吗?”
“我敢说,不用一年,你就可以说得跟法尔西语一样流利。 ”
“真的吗?”
“是的, ”我伸了一根手指在他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 “还有一件事,索 拉博。 ”
“什么事?”
“嗯,费萨尔先生那会很有帮助,如果我们……如果我们能让你在一间为孩 子准备的房子待上一阵。 ”
“为孩子准备的房间?”他的笑容消失了, “你是说孤儿院吗?”
“只是待上一阵。 ”
“不 , ”他说, “别这样,求求你。 ”
“索拉博,那只是很短的时间,我保证。 ”
“你向我保证过永远不让我去那些地方,阿米尔老爷。 ”他说。他声音颤抖, 泪如泉涌。我一阵心痛。
“那不同的。就在这儿,在伊斯兰堡,不是在喀布尔。我会每天去探望你, 直到我们能够离开,把你带去美国。 ”
“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 ”他哽咽着, “我很怕那些地方。他们伤害我! 我不想去。 ”
“没有人会伤害你。再也不会了。 ”
“他们会的!他们总是说他们不会,但他们说谎!他们说谎!求求你,真主 啊 ! ”
我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酸苹果,记得吗?这就像一个酸苹果。 ”我 轻声说。
“不,它不是。不要那些地方。天,天啦!求求你,别这样! ”他浑身颤抖, 涕泗俱下。
“嘘 。 ”我把他拉近,抱着他颤抖的身体。 “嘘。会没事的。我们会一起回 家。你会看到的,没事的。 ”
他的声音被我的胸膛闷住,但我能听到话里的痛苦。 “求求你答应我你不会 这么做!天啊,阿米尔老爷!求求你答应我你不会! ”
我如何能答应呢?我抱着他,紧紧抱着,前后摇晃。他的泪水滴进我的衣裳, 直到泪流干了,直到不再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