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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他摇摇头说, “为什么无论如何,你们总是要回到这里呢?卖掉你们父亲的土地?把钱放进口袋,跑回美国找你们的妈妈?”
“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死了。 ”我说。 他叹气,又点一根烟,一语不发。
“停车。 ”
“什么?”
“停车,该死。 ”我说, “我要吐了。 ”车还没在路边的沙砾上停稳,我就 吐了出来。
接近黄昏的时候,地形变了,从烈日灼烤的山峰和光秃秃的悬崖变成一派更 翠绿的田园风光。 大路从蓝地科托下降, 穿过新瓦里地区, 直达蓝地卡纳。 我们 从托尔坎' 蓝地科托 (LandiKotal
) 、新瓦里(Shinwari) 、蓝地卡纳(Landi Khana)和托尔坎(Torkham )均是开伯尔隘口沿途小镇'
进入阿富汗。夹道相 送的柏树比我记忆中少多了,但在经历开伯尔隘口那段乏味的旅途之后,再次看到树木,还是神情一振。我们正在接近贾拉拉巴特,法里德有个兄弟在那儿,我 们会在他家过夜。
我们驶进贾拉拉巴特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这座城市是楠格哈尔省'Nangarhar,阿富汗省份'
的首府,过去以温和的气候和水果闻名。法里德驶过市中心的楼宇和石头房子。
那儿的棕榈树也没记忆中多, 而有些房子已经变成几 堵没有屋顶的墙壁、 几堆杂乱的泥土。
法里德驶上一条土路,将陆地巡洋舰停在干涸的水沟旁边。我从他的车上溜 出来,伸展拳脚,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前,和风拂过贾拉拉巴特富饶的平原,农民种满甘蔗,城里的空气弥漫着甜蜜的香味。我闭上眼睛,搜索香味,可是没有 找到。
“我们走吧。 ”法里德不耐烦地说。我们踏上那条土路,经过几株光秃秃的 白杨和一排残破的泥墙。法里德将我领到一座破落的平房,敲敲木板门。
有个用白色头巾蒙住脸的少女探出头来,露出海蓝色的眼睛。她先看到我, 身子一缩,然后看到法里德,眼睛亮起来。 “你好,法里德叔叔。 ”
“你好,亲爱的玛丽亚。 ”法里德回答说,给了她一种他整天都没给我的东 西:一个温暖的微笑。他亲了她的额头。少女让出路,有点紧张地看着我随法里德走进那座小小的房子。
泥砖屋顶很低,四面泥墙空空如也,赖以照明的是屋角两盏提灯。草席盖住 地面,我们脱掉鞋子,踏上去。三个年轻的男孩盘膝坐在一堵墙下的垫子上,下面铺着卷边的毛毯。有个留着胡子的高个子男人站起来迎接我们。法里德和他拥 抱,亲吻彼此的脸颊。法里德介绍说他叫瓦希德,是他哥哥。 “他从美国来。 ”他对瓦希德说,翘起拇指指着我,然后丢下我们 ,自行去跟那些男孩打招呼。
瓦希德和我倚着墙,坐在那些男孩对面,他们跟法里德开玩笑,爬上他的肩 膀。尽管我一再推辞,瓦希德令其中一个男孩去给我拿毛毯,以便我坐得舒服些,又让玛丽亚给我端茶。
他问起从白沙瓦来的旅途,问起路过开伯尔隘口的情况。
“我希望你们没有碰到任何强盗。 ”他说。与开伯尔隘口同样远近闻名的是, 强盗利用那里的地形打劫过往旅客。我还没有回答,他就眨眨眼,大声说: “当然,没有任何强盗会打我兄弟那辆破车的主意。 ”法里德将最小那个孩子抱倒在 地,用那只完好的手去挠他的肋骨。
那孩子咯咯大笑,双脚乱踢。 “最少我还有一辆车, ”法里德气喘吁吁地说, “你那头驴子最近怎样?”
“我的驴子骑起来比坐你的车好。 ”
“骑驴才知驴难骑。 ”法里德回敬说。他们全都笑起来,我也笑了。我听见 隔壁传来女人的声音。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那间屋子的一半。玛丽亚和蒙着棕色面纱的妇女低声交谈,从一个大水壶往茶壶里面倒茶。那女人年纪较大,应 该是她妈妈。
“你在美国干什么呢,老爷?”瓦希德问。
“我是个作家。 ”我说,法里德听到之后轻声一笑。
“作家?”瓦希德说,显然颇有好感。 “你写阿富汗吗?”
“这么说吧,我写过,但现在没有。 ”我说。我最后一本小说叫《此情可待 成追忆》'原
文为 A
Season
for
Ashes,这里为意译' ,写的是一个大学教授的 故事,他发现妻子跟他的学生上床之后,追随一群吉卜赛人而去。这本书不错。有些评论家说它是本“好”书 ,有一个甚至还用了“引人人胜”这样的评语。但 突然之间,它让我很难为情。我希望瓦希德不会问起它的内容。
“也许你应该再写写阿富汗。 ”瓦希德说, “将塔利班在我们国家的所作所 为告诉世界其他角落的人们。 ”
“嗯,我不是……我不算是那种作家。 ”
“哦 , ”瓦希德说,点点头,有点脸红, “你知道得最清楚,当然。我不该 建议你……”
就在那时,玛丽亚和另一个妇女走进来,端着一个小盘子,上面有茶壶和两 个茶杯。我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弯身鞠躬。 “你好。 ”我说。
那妇女放下面纱,遮住下半边脸,也鞠躬。 “你好。 ”她的声音细不可闻。 我们不看对方的眼睛。她倒茶水的时候我站立着。
那妇人将热气腾腾的茶杯放在我面前,退出房间。离开的时候,她赤裸的双 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坐下,喝起那杯浓浓的红茶。瓦希德终于打破那之后令人不安的沉默。
“是什么让你回到阿富汗呢?”
“是什么让他们这些人回到阿富汗呢,亲爱的哥哥?”法里德说,他在跟瓦 希德说话,鄙夷的眼光却一直看着我。
“住口! ”瓦希德怒道。
“总是同样的事情。 ”法里德说, “卖掉土地,卖掉房子,收钱,像老鼠那 样跑开。回到美国去,用那笔钱带上家人去墨西哥度假。 ”
“法里德! ”瓦希德咆哮。他的孩子,甚至还有法里德都害怕起来。
“你的礼貌哪里去了?这是我的房子!阿米尔老爷今晚是我的客人,我不容 许你这样给我丢脸! ”
法里德张开口,几乎就要说出些什么,想了想又没说出来。他颓然倚着墙, 无声说着些什么,将那只残废的脚放在完好的脚上面,鄙薄的眼光一直盯着我。
“原谅我们,阿米尔老爷。 ”瓦希德说, “打小时候起,我弟弟的嘴巴就比 脑袋快两步。 ”
“那是我的错,真的。 ”我说,试图在法里德的逼视之下露出笑脸。 “我没 觉得被冒犯了。
我应该把我到阿富汗来的任务跟他说。我不是来卖田产的,我要去喀布尔找个小男孩。 ”
“小男孩?”瓦希德重复说。
“是的。 ”我从衬衣的口袋掏出宝丽莱照片。再次看到哈桑的照片,再次让 我的心因为他的死揪痛起来。我不得不将眼光移开,把它递给瓦希德。他端详着那张照片,抬眼望望我,又看回去。 “这个男孩?”
我点点头。
“这个哈扎拉男孩?”
“是的。 ”
“他对你很重要吗?”
“他的父亲对我来说很重要,就是照片中那个男人,现在他死了。 ” 瓦希德眨眨眼: “他是你的朋友?”我内心想说是,仿佛在心灵深处,我想保守爸爸的秘密。可是谎言已经足够多了,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压制着情绪说,又加上一句, “我的私生 弟弟。 ”我转过茶杯,把弄着杯柄。
“我不是想要剌探你的隐私。 ”
“你没有。 ”我说。
“你会怎么安置他呢?”
“把他带到白沙瓦,那儿有人会好好照料他。 ” 瓦希德把照片还给我,厚厚的手掌放在我肩膀上。 “你是条让人尊敬的汉子,阿米尔老爷。一个真正的阿富汗人。 ”
我暗自汗颜。
“你今晚来我家做客,让我很骄傲。 ”瓦希德说。我跟他客气了几句,偷眼 看向法里德。现在他低着头,玩弄着草席残破的边缘。
隔了一会,玛丽亚跟她妈妈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汤,还有两片面包。
“很抱歉,没有肉。 ”瓦希德说, “现在只有塔利班才能吃上肉。 ”
“这看起来很棒。 ”我说,它确实很棒。我让他跟小孩也吃些,但瓦希德说 他们在我们来之前刚吃过。法里德和我卷起衣袖,手抓面包,浸在蔬菜汤里面, 吃了起来。
吃的时候,我看着瓦希德的儿子,他们三个都很瘦,脸上脏兮兮的,棕色的 头发剪得很短,戴着无边草帽,不时偷偷看着我的电子手表。最小那个在他哥哥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哥哥点点头, 眼神一直没离开我的手表。 最大那个男孩—— 我猜想他大概十二岁——摇晃着身体,眼光也落在我的手表上。吃完之后,玛丽亚端来一陶罐水,我洗过手,问瓦希德我能不能送点礼物给他儿子。他不许,但 我执意要送,他勉强同意了。我把手表脱下来,交给三个男孩中最小那个。他怯生生地说了句“谢谢”。
“它可以告诉你世界任何城市的时间。 ”我告诉他。 孩子们礼貌地点点头, 将手表传来传去 ,轮流试戴。但他们很快就不感兴趣了,将手表扔在草席上。
“你本来可以告诉我。 ”法里德后来说。 瓦希德的妻子替我们铺好草席, 我 们两个躺在一起 。
“告诉你什么?”
“你到阿富汗的原因。 ”他的声音没有了那种自遇到他以来一直听到的锋芒。
“你没问。 ”我说。
“你应该告诉我。 ” 他翻过身,脸朝着我,屈手垫在头下。 “也许我会帮你找到这个男孩。 ”
“谢谢你,法里德。 ”我说。
“我错了,不该瞎猜。 ”
我叹气: “别烦了。你是对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 他双手被绑在身后,粗粗的绳索勒进他的手腕,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跪在街头,跪在一沟死水边上,他的头耷拉在两肩之间。他跪在坚硬的地面上,他祷 告,身子摇晃, 鲜血浸透了裤子。 天色已近黄昏, 他长长的身影在沙砾上来回晃动。 他低声说着什么 。
我踏上前。千千万万遍,他低声说,为你,千千万万遍。 他来回摇晃。他扬起脸,我看到上唇有道细微的疤痕。
并非只有我们两个。 我先是看到枪箼?接着看到站在他身后那个人。他很高,穿着人字型背心和黑色长袍。他低头看着身前这个被蒙住眼睛的男人,眼中只有无尽的空虚。他退 后一步,举起枪管,放在那个跪着的男人脑后。那时,黯淡的阳光照在那金属上,闪耀着。
来复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我顺着枪管向上的弧形,看见枪口冒着袅袅烟雾,看见它后面那张脸。我就是那个穿着人字型背心的人。
我惊醒,尖叫卡在喉咙中。 我走到外面。明月半弯,银光黯淼?我伫立,抬头望着星辰遍布的夜空。蟋蟀隐身黑暗中啾啾鸣叫,风拂过树梢。我赤裸的脚下大地寒凉,刹那间,自我们 穿过国境后,我初次感到我回来了。度过所有这些年月,我又回来了,站在祖辈的土地上。正是在这片土地上,我的曾祖父在去世前一年娶了第三个妻子。1915 年那场横扫喀布尔的霍乱要了他的命。最后,她给他生了前两个妻子所未能生出的:一个儿子。正是在这片土地上,我的祖父跟纳迪尔国王一起狩猎,射杀一头 鹿。我妈妈死在这片土地上。也是在这片土地上,我曾为了得到父亲的爱苦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