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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许闲话不说也罢,吃菜吃菜。”一人招呼道。
众人皆心照不宣之色,亦各说起别的话语,继续用食。
*****
如那几个人所言,从豫州出来,一路上看到的荆州流民越来越多。
而不久之后,我们再次遇到了打劫。
那遇事之处并不偏僻,不远处便有富户的邬堡,田舍俨然。
打劫的人也并非上次遇到的那样,几个人拿着刀凭借地利袭扰行人,而是几十上百的流民拦在路中不让走,就算吕稷拿出刀来也无可奈何。
为首一个中年人上前,向老张拱拱手,道:“这位豪杰,我等数日无米下锅,豪杰若有钱有物,还请留下些为我等解困。”
我心里叹口气。前面几个推着小车挎着包袱的行人都不曾被为难,唯独我们被拦了下来。早知道这般麻烦,我就不贪图这桓府的马车,自己到市中找一辆又破又土的驴车也好。
老张也拱手揖了揖,满面笑容,却是一口荆州话:“诸位豪杰,听口音都是乡人,今日得遇,实乃幸会。”
中年人愣了愣。
我也愣了愣,心想这老张果然深藏不露。
老张继续道:“老丈亲人在淮南病故,特向邻人借来车马,带孙儿往前往探视。走得匆忙,未曾带许多钱物,若众乡人不弃,倒是有几斤米面,赠与诸位,聊表心意。”
中年人露出狐疑之色,正待再开口,旁边有人道:“既是乡人,几斤米面也太小气了些。我等有规矩,凡遇车马,先敞开了看看,要什么不要什么,我等说了算。”
这话出来,人群中又有不少人附和起来,更是有几人上前,想要往马车上一探究竟。
我心中一紧,正要往身后摸刀,忽然被老张按住手。
只见吕稷策马上前,“锵”一声抽出刀来。
那几人手上只有木棍,见得这浑身杀气的模样,不由地被镇住。后面的人却不乐意,顿时嚷嚷起来。
“话我已说在了前头,豪杰要搜这车,只怕不便。”老张仍满面和气,对为首的笑笑,“老叟且问一声,诸位可是夏侯衷将军帐下?”
中年人目光变了变,道:“你问这做甚?”
“若是便对了。”老张道,“老叟有些物什,要给诸位看看。”说罢,他对吕稷点点头。
吕稷将刀收起,却到马车内,将那几把刀拿了出来,“哗”一声扔在那些人面前。
众人皆露出狐疑之色。
老张不紧不慢道:“这些刀,都是我等路过襄城郡时,杀孙全等七人所获。孙全等人背信弃义,又滥杀无辜,乃天下人共讨,今日遇到诸位豪杰,正好可代我等将这些刀交与将军,以成心愿。”
此言一出,连那些嚷嚷的人亦安静了下来。
“口说无凭。”中年人听老张这般说,却是神色平静,“我等怎知这是孙全等人的器具。”
“孙全从前乃夏侯将军部下,刀上亦有将军的印记,豪杰不信,自可查验。”
中年人将目光移到刀上,片刻,让旁边的两人查看。那两人仔细看了一遍,好一会,对中年人点了点头。
“原来果真遇到了豪杰。”中年人看向老张,露出笑容,道,“不知豪杰来路何处,烦告知在下,回头也好禀报。”
老张亦笑,将缰绳放下,下车去。
我忙问:“你要做甚?”
老张道:“不必担心。”说罢,朝中年人走去。
我看着他从怀中掏了掏,可惜背对着这边,也不知掏出了什么。他在中年人面前亮了亮,中年人和旁边几人脸上的神色皆瞬间一变。
只听老张道:“我等今日借此路而过,还请各位豪杰放行,莫伤了和气。”
中年人已是一副客气的模样,拱拱手:“豪杰哪里话,今日我等不识真颜,却是叨扰了。”
我坐在马车上,看着他们一口一个豪杰来豪杰去,未几,那些流民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老张走回来,坐到我旁边,片刻,握着缰绳“叱”一声,马车缓缓走了起来。
“豪杰慢行。”那中年人微笑,在路边拱拱手。
老张亦还礼:“诸位乡人保重。”说罢,自前行而去。
第58章 钟离(下)
继续上路之后; 我很是安静,没有跟老张聊天,也没有说别的废话。
我先前猜测; 曹叔乃是重拾旧业; 纠集几十上百人做起了江洋大盗。但如今看来; 我却是大大低估了他。能跟夏侯衷的人面前摆谱,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江洋大盗。
望着前方的漫漫长路,我心底叹了一口气。
方才听到老张与那些人交涉时说的话; 我亦是暗自吃惊。
襄城郡离雒阳不远; 这个孙全的名声我自然也听说过。传说他满脸麻子; 原在夏侯衷手下做一个小头目; 因得一次贪昧钱财; 被夏侯衷发现; 将要处置之时; 连夜逃了出去。襄城郡并非夏侯衷的地盘,孙全也无甚出息,站稳脚跟之后,带着几个手下继续做些拦路打劫的勾当。因得人少; 又善于藏匿流窜,神出鬼没; 郡府想要捉拿亦无可奈何。
从雒阳出发之时,曹麟曾对我这马车有异议; 说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 只怕路上会惹人起意。但老张拍着胸脯保证; 说走远路更需好脚力,这马车甚为何事。
那日碰巧收拾了这几个人,我一直以为乃是巧合,如今思索起来,却不一定。
我道老张心善,对土匪也有善念,说什么杀戒,什么穷苦人走投无路云云。原来他心里全都明明白白的,那些话不过是说来诓我……
心中冷笑。
倒是老张先忍不住。
走了几里路之后,他长叹口气,对我说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亦是无法。女君若有话想问,不妨直言。”
我不想他这般坦然,有些诧异。看看他,只见他脸上仍是那忠厚之色,毫无戏谑。
既然他先把话说开,我也没有什么好假装的。
我说:“你方才给那些人看了何物?”
老张笑了笑,一摸胡子:“我就知女君想问此事。那是个信物,不过此乃机密,不能给女君看。”
那有甚可说。我心里“嘁”一声,又道:“你方才与那人说莫伤两家和气,你家又是哪一家?”
老张仍笑:“此事,亦不可说。”
我:“……”
老张不紧不慢道:“先生在雒阳时,女君亦曾当面问过先生所为之事,但先生说将来女君自会知晓。女君何不耐心些,假以时日,先生必会告知女君。不过女君放心,我等既奉命护送女君,便定然忠心不二,除了些许不可说之事,女君但有吩咐,我等必尽职尽责,助女君成全心愿。”
他的确通达,知道我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想听什么。曹叔的事既然问不得,我能要的也就是这般表态而已。
“如此,便有劳二位。”我笑笑。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仍然每日天南地北地闲聊,却颇有默契,绝口不提那些土匪和夏侯衷,也不提曹叔和曹麟,相安无事。
而继续往淮南的路上,就算再遇到流民,也无人再来阻拦。马车大摇大摆地走过,那些人如熟视无睹。
离开雒阳十日之后,我终于回到了淮南。
钟离县地处淮南郡东北,经过郡府寿春之后,再走两日,便是可望见那些我自幼看惯的的山峦和田野。
阔别三年,当我看到钟离县的城池,目光定定,望了许久。
“先入城么?”老张问我。
我摇摇头:“先去看看我家。”
老张笑笑,赶着车,过城外而去。
乡人都识得我,自然须得在外貌上做一些功夫。在进入淮南地界之前,我就乔装了起来。
云兰在籍书上的岁数是三十五岁,于是,我也须得扮作三十五岁的模样。此人虽名下仆人田地不多,但能拿出重金来买地,自是生活富贵。我像乡间富户的女眷们喜欢的那样,将眉毛修细,用树胶涂在眼皮上,使眼睛变做臃肿无褶的形状,然后敷上厚厚的粉,再将头发梳作妇人模样,腰上垫宽。为了防止万一,我还吸取了秦王的前车之鉴,把脖子上的玉珠取了下来。
待我走出去的时候,连老张和吕稷都几乎认不出来。
“如何?”我将声音放粗,用蜀中的腔调问老张,“像不像?”
老张打量着我吗,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惟妙惟肖。”
我又照了照镜子,放下心来。
祖父的田庄在钟离县城三十里外。
每一条同往家中的路,我都识得。三年来,这里也从未改变。
县府的人倒不是傻子,祖父的田地虽然一直不曾卖出,但他们也没有让它闲着。马车从狭窄的道路上走过的时候,我望见田地里到处堆着新收的秸秆。一些劳作的人亦是面熟,都是我家从前的佃户。
唯一变得破败的,就是祖父的屋舍。
我走到院门前,只见上面贴着封条,虽已经残破,门也曾被推开过,但残纸仍贴在上面,封存的日期和官印仍清晰可见。
心中翻涌起一阵酸意,我没有进去,又往墓地走去。
云氏的墓地在一处小山上,山形如两臂环抱,前方开阔,有溪水潺潺,注入一片小湖之中。据说此地风水甚好,故而数世族人都葬在此处,山下还建有一处小祠。
我父母的墓和祖父的墓都在小山上。在小祠里祭拜了之后,我走到山上,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我父母的墓地。
对于他们的记忆,我留下很少,只记得当年他们和我的外祖父住在城中,也是大宅子,每日都很是热闹。祖父告诉过我,我外祖父是个殷实人家,可惜那场大疫太过凶猛,他们整家人都去了,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只剩下我。我祖父当年去得太迟,他们的尸首因无人收敛而被焚烧殆尽,如今这墓中的都是衣冠。
我祭拜以后,驻足了片刻,往山的另一边走去。
祖父当年是因为一场急病而去的。起初我以为这是小事,祖父如从前一般吃吃药就好了,但祖父如同未卜先知一般,找我来交代了后。于是按照他的遗愿,我将他葬在了山上的一棵老松下。据他说,那老松他小时候就有的,伴他成长多年,死后继续作伴,可互不嫌弃。
虽然我一去三年,但幸好,那松树仍在。毫不费劲地找到了祖父的墓。
无论是我父母还是祖父的墓地,都很干净,没有什么杂草,祖父的墓碑前还摆着几颗果子。祖父生前待佃户不错,想来这些都是佃户们所为。而我,在祖父下葬之后,来看过几回,就再也没有来过。
心中很是不好受,多年积压的自责和内疚再也无法抑制,化作眼泪奔涌而出。我抚摸着祖父的墓碑,失声痛哭起来。
“夫人。”好一会,老张忽而开口劝道,“莫哭了,还是主公交代的事要紧。”
他用的是荆州话,我回过神来,掩面转头,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在两个人。
我认得他们,那是我家的佃户。不过他们却不认得我,荷着锄头,投来打量的目光,好奇不已。
我看看老张,老张了然,朝他们走去,用浓重的蜀中口音道:“我家夫人自益州而来,是云重云先公的远房侄孙女。”
那二人露出了然之色,忙朝老张和我拱了拱手。
“我等正是云公的佃户,”一人道,“不知夫人来此,有何事?”
我用巾帕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将手中的纨扇半遮着脸,看了看老张。
老张旋即替我道:“我家夫人奉父命来为云公扫墓,敢问二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