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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匠人手艺,本是传婿不传郎。既然把锦郎培养成人,那就不能外嫁去别家,必须招赘女子来了。可这镇中,皆是知根知底的匠人家,家家所工不同,家家女儿都学了些独门的秘技,不肯入赘致家。
锦郎耽误到将近及冠,恰逢致家大姐中了举。于是沿着自家货船北上,想要进京备考。谁料途中遇到江心涡流,一船锦缎、致家大姐和姐夫,皆没入江流,至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唯有男侄梭儿,因被姐夫置于空货箱内,漂流到岸边,才得救回来。
致家人财两空,双亲一病不起。锦郎只得内外兼顾,撑起一家老小。渐渐就拖过了及冠的年岁,又为先后辞世的双亲守了孝,彻底延误了终身。
其实,不算年纪的问题,仅以他家后来的没落情形,也是招不到肯上门的儿媳了。
“连年求医问药,家底早就空了。不卖家宅,便得盘出工坊。”
锦郎说到这里,回想当时情状,喉头一哽,话音稍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后来呢?怎么办了?”绘纹听得入神,盯着他随口一问。
致锦很快平静了下来,语气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父母还在时,我便开始寻求工坊的新东家。不曾想,被一个外地来的货商趁虚而入,险些被她设计得人财两空。虽然我丢了贞节,但好歹在最后关头,绫姐——就是给你治病、配药的洪绫,她帮了我一把。
“她恰好认识一个知根知底的掌柜,要投一处产业,就介绍给了我。于是,我守住了工坊,盘给了如今的东家。”
工坊成功易手,家宅和这处桑园都守住了,倒也不是个绝人之路。
锦郎无心考虑自己丢了的名声,只想着奉养全家糊口的大事。仅凭桑园的收入还不够,于是回到原属于他家的工坊里,靠织锦手艺过活。
工坊里也有少许男子做工,但都是作为织匠,坐在提花织机的下层,负责过梭织纬。锦郎是家传的秘技,是这织锦工坊里,乃至全镇上,唯一坐在织机上层分布经纬的男子拽花匠人。
锦郎水准高超,一门心思都在织造上,做工时特别小心在意。就连急活赶工,他手下速度加快时,成品也俱无一丝纰漏。他这台提花织机上的进度远超女工,是工坊中头一份的效率。
他不但会织,还会自己描画图样,搭配色线,眼光优于旁人。由他织出的新图样,无不富丽雅致,占全镇头筹。京城和江南的大绸缎商,更有专程前来下单定新货的。
锦郎这份本事,给工坊带来的收益,可说是有目共睹。平时,工坊中的织造之事,那幕后的东家并不常管,只派来掌柜打理。那掌柜也看中锦郎的巧技和心思,凡工坊织造等事,都要先和他商量,以他的意思为主。
渐渐的,工坊里也多有对他不服的声音。只他自己听到的,就有许多难听的话。
说他贪心不足,勾搭货商图人钱财,被人丢弃如敝履。
说他假清高,平时里不与女子多言笑,实则和人暗中往来。
说他家梭儿不是侄子,是他某个相好丢回来的私生子。
说他在双亲病重期间还招蜂惹蝶,双亲是给他气死的。
说他和新东家一向来往甚密,早成了人家的面首,要给人家做小侍。
这些招摇名声,蔓延得比疫病还快。
渐渐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先前有些人家看中他家道中落,想要靠着招赘拉拢他;即便有些世交之家,心里愿意信任他……却总要考虑到这一烂到底的名声,最终收回了援助的手。
蹉跎到如今,也只是他常常捐款出力,帮慈济坊解忧,才回复了一点点口碑。
致锦说到最后,就叹了口气。
“所以,纹姐,你耳边也会不断有闲话的。我提前和你讲了,又因为咱们不是真的,你听便听了,就不必生气。”
绘纹算是明白了。
原来无论风俗如何,谁来当家,这闲人的心总是最狠,无风要起浪,可与她从前听过的那些事没什么区别。
到了这会,才觉得自己的确理解了这个地方。
她又有些好奇:“锦郎,我听人说,十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你们这女子当家的习俗,是仅仅这里呢,还是周围镇子都有呢?”
致锦方才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过往,心里本有郁结,听了这话,心思一转开,只是单纯惊讶,停住脚步愣愣地望着她。
绘纹觉得不好。
可哪里不好,她也不知道,只是内心里一阵一阵发慌。
她简直想阻止锦郎说出接下来的话。
可她又十分想听。
越怕越想听。
致锦和她面对面呆了好一会,才讶异地反问道:“什么同不同俗?这全天下,哪儿还有不一样的?整个大周,尽是女子当家的呀!”
大周?
尽是?
绘纹吞咽一口,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那这朝廷上的帝王……”
致锦慌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急急地道:“自来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帝王将相,都得是女子才能胜任。男儿粗鄙少智,徒有气力,却无心力,哪能做得来那些治国齐家的大事?”
绘纹彻底惊呆了。
什么?
她这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
有没有哪位神佛能指个明路?
这究竟是什么大周?
第13章 穿过千条丝(4/8)
一路上只顾着讲锦郎的过去,留给绘纹惊讶的时间可不多。转眼到了镇子口。远远望见一座极高的牌楼,上有大匾,写的是端方润和的两个大字:“流霞”,旁边落款是“元和御笔”,硕大的印玺被描上了红漆。
饶是绘纹宫中出身,也未闻过这个年号,便不知距今有多少年岁。
问了致锦,致锦道:“许久之前就在这里,可能有百多年了吧。”
看来这镇子确如预料,是世代织染,产出各类布料的。有先圣的御笔提匾,称赞这锦缎如天边云霞;想来到了如今,这流霞镇出产的最上品布料,就是要供应进宫廷中去的。
若是从前的绘纹,看了这些,便会从心底有股喜悦。如今见了,只觉得心酸。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致锦听了却道:“纹姐这话是句古人之言,我却要一驳。”
绘纹一时失言,并不想纠结:“我不过随口感慨,别较真。”
致锦却认真地说下去:“虽然匠人微贱,手中却有上乘技艺。譬如我们这些坐‘花楼机’的,扯千丝万缕,又耗了日夜的心血,才织成一匹流霞光彩。若只为穿着,倒也不必消受这样的好东西。可若是捂在怀里不肯见人,不与人交易互市,不去和其它同类比个高低,明珠暗藏,未免太可惜。如今它得先帝赏识,成了贡锦,富贵之人纷纷相求,天下皆知流霞镇的名声,才不枉我们辛苦一场。”
绘纹笑了笑。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她原先可不也是这么想的?
高高在上的人,看她们如草芥,如蝼蚁,她原也不在乎,只想着做好手中的活计,一次更比一次强,就满足了。
然而,那场宫变,叫醒了她。
她如今似乎是再世为人,就不愿再去想那些虚伪的前程,不愿在乎高位之人的奖赏,也看富贵如烟云。
即便是做草芥,做蝼蚁,也要生长在山野,不去跻身大路边,被华丽的鞋子踩扁。
但这是再世为人的感悟,于一无所知的锦郎而言,是遥远的,难以触及的。而且,锦郎是吃过苦的人,必然不愿再蛰伏下去,定是要追寻上进的门路的。所以,她并不意外锦郎的态度,也并无和他辩驳的打算。
倒是致锦,见绘纹只是淡淡的,倒有些过意不去,踌躇着想说些什么。绘纹又笑了笑,问他:“怎么了?”
致锦道:“是我措词不当,故意跟你拌嘴的,抱歉。”
绘纹笑道:“以后啊,我就改个名,叫谢谢。你呢,就叫抱歉。咱们倒是合衬。”
致锦方才被说中心事,忽然情绪上头抢白了她一通,却没有被她驳回来,心中总是忐忑,怕自己是把人得罪深了,她都不屑于计较。见她开玩笑,才确认她并不在意,自家又一阵脸红。
两人经过刚才的尴尬,都想岔开话题,于是进得镇来,一路行走,只说说特产风物而已。气氛倒也慢慢热络。
待走到一处巷内的宅门前,忽听一个小儿清脆的喊声。
“爹爹!”
姜黄衣衫的粉团儿,像是争食的雏鸟,架着小翅膀往外飞,被致锦一把抱住,笑道:“哎。”
绘纹稍一怔忡。
不是说锦郎没有孩儿,只有个侄儿?那这个是……
而后转念一想,想必这就是梭儿了。
难怪镇上有风言风语。小孩子家无依无靠的,又和致锦姓氏相同,当亲生的儿子养起来,管舅舅叫了爹爹,这在民间也很常见。
可是人啊,唇刀舌剑都是闲不住的,总要找个标石来发,总要找个人来伤。但凡这人群中,有一人露了一点点的不同寻常之处,就如同扎好的草人竖在这里,立刻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并非是恶人在伤人。从前以为善良的人,从前信任的人,尊敬的人,爱过的人,或朋友,或亲属,或爱侣,忽然就生出了青面獠牙,发出刺耳的笑声来,让人无所适从。
眼前这流霞小镇,看起来宁静无波,过着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可是市井里,往往是小人横行之地。街巷之间,多有阴暗的角落。锦郎说的这些事,是情理之中的。
那么,为何锦郎还要留在这里?
绘纹心中早有答案。
天下之大,处处相同。
不在这里,又能在哪?
哪也不能安宁。
她是经过生死的人,想起这些事,心中有怨,有怒,有无奈,更是不能平静,眼神中聚集着阴云。
一个女孩儿刚从院子里探出头来,就看到一个陌生女子面如沉水,站在自家门前,顿时吓了一跳。
“师傅!”
致锦把梭儿抱起来放在肩头上,招来那女孩,转头向绘纹道:“这是我徒弟,筘儿。”
绘纹这才回过神来,道:“梭儿,筘儿,这倒真是织匠世家会起的名字。”
致锦犹豫了一下,道:“筘儿,这是……”
他还在斟酌要不要叫这“师娘”,绘纹一口接过,笑道:“叫我纹姨就好。”
筘儿时年已十岁有余了,和其她半大姑娘一般,初见亭亭玉立的模样,内心却还是个孩子。她方才看绘纹脸色不快,这下却又示好,还是稍微有些胆怯,但又保持着礼貌,走上前来行礼。
绘纹道了一声“乖”。
自思她将成为这家里名义上的主母,却身无长物,没什么给孩子们做见面礼,有些愧意。见筘儿眼睛不敢正视,手攥着衣角不肯放,便问了一句:“怎么?衣服破啦?”
筘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期期艾艾地道:“嗯……”
看这女孩身上穿戴,和梭儿不分高低,可见平时致锦对孩子们重视极了。在不拘吃用的条件下,还能如此爱惜物力,是个知道勤俭的。
绘纹看了她,便想起幼时的自己来。笑着安慰道:“不怕,补补就好。你拿针线簸箩来给我。”
筘儿顿时把害怕责备和见陌生人的两层羞怯扔开了,欢欢喜喜跑到屋里去。梭儿一看,也挣下地去,喊着“姐姐”跟着跑。
致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