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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镇子,她还敢不敢去?
绘纹皱着眉沉吟半晌,做不了决定。
致锦见状,轻声道:“纹姐,你这心病才好,不宜多思……”
对啊,心病!
或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绘纹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有面镜子似的,迎着光晃了晃,锃亮锃亮的。
她呼地一下站起身来,两眼发直,一直盯着门口。心中想着那叛军来时的情形,想着当时那真真切切的刀光。喉咙紧张地吞咽着,瞳孔紧缩,牙关打战,身子就微微发了颤。
章绒怕极了,忙不迭站起来,凳子都掀翻了也不敢扶,几步跑出门口老远了,才敢往回看。
刚刚对上绘纹的眼神,只见绘纹直勾勾地看着她,声音飘忽忽的:“你还来?你还敢来见我?”
章绒“我我我”了半天,什么也解释不出来,两股战战,望着致锦求助。
致锦缓缓站起身,柔声道:“纹姐,你别生气,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绘纹一转头瞪他,正要故技重施,忽然致锦微微地笑了,无声地用唇语道:“我知道。”
随即扬声道:“好了,纹姐,她不好,下次不要她来,行吗?”
绘纹接了台阶,沉声喝道:“滚!”
她在宫中还是管着些人口的,发起怒来是有几分阴沉的气势,和常人不大相同。致锦纵然看出她是在装假,心中也难免震动几下,再不笑了。
忽然,她觉察到身子有些发软,眼皮子打架,一阵天旋地转。
很快,人事不省。
致锦在旁眼疾手快给扶住了,搭在床上,章绒这才战战兢兢地跨进来。
“我还以为她好了,谁知又复发。幸亏今天药量大些,她也吃得爽快,才能制住……”她心有余悸。
致锦笑道:“依我看,她如今有些好了。有可能是那药劲太大,一催动,反而要发作。咱们去问问绫姐,要不要给她停了那药。”
章绒似是没了主意,只是一个劲点头。
致锦失笑,道:“下次我和绫姐来吧,你也歇一次。”
章绒心有余悸,抚着胸口道:“锦郎,你虽是男子,可遇事比女子还可靠,我就很愿意信你。”
她说的当然是好话,可致锦并不显得高兴,只淡淡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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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纹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是蒙蒙亮的。
她想着时候还早,于是就着微弱的光,生火烧水,在简陋的灶旁洗身子。
尽管她知道这里没人,但还是找了根竿子搭在棚架子上,把那身脏兮兮的破旧衣裳挂上去,做了扇简易的小门。
自顾自洗了许久,伸手去拿那衣裳时,触感却不太对了。
回头一看,只见粗布衣裳换了一身半新的绫襦、罗裙、锦带,一触到皮肤,只觉得质地细腻,和曾经在宫中穿的衣裳料子也差不了许多。
这荒郊小镇,如何能有这么好的布料呢?
还有,她曾穿过的宫装罗裙是上下一统粗细,绝不肯把女子身段束成玲珑有致的模样。裙摆限着步幅,行走时必定要脚跟压脚尖,悄悄地换着力道,走起来丝毫没有声音,腰不摆,肩不动,如木雕似的端庄。
而这裙子,制式简约,腰细摆大。想必穿上之后,定然显得娉婷婀娜,且迈步、蹲下、站起,都无所窒碍,竟对女子仪范丝毫不加约束,反显得肢体轮廓更加突出。
若她不曾见谁穿过这样的衣衫,她绝不好意思上身。但上次见那章绒的娇俏模样,觉得并不反感,就欣然接受了。
怪了,为何在这等地方,丝罗绸缎,都能在平民身上做日常穿着?
她有一想法,才拿起那绫子小衫,细看纹路。
果不其然,这襦衫的绫子织错了几行,虽不显眼,毕竟是有些瑕疵。锦带从图案上看,是快边角料。罗裙虽无明显缺陷,想必也是整匹布料上有些部分出了问题的,把这块没问题的裁了出来做裙子。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她收拾完这一身上下,走到小院当中,远远一望,心中才十成懂了。
这处地方,种的全是桑树,一眼望不到边。
这便能把一切条件对起来了。
这小镇,是一处极大的纺织作坊。蚕桑、纺绩、织造,就是他们的主业。
所以,他们会用瑕疵品做自己的衣裳;还有锦郎、绒姐、纱姐,这些人的称呼并不像是名字,而是自家工坊的营业。锦郎是一家织锦的,绒姐是一家织绒的,或许因匠人手艺传给了子女,这称呼也就跟着传了下来。
不然,那绫罗绸缎等字眼也太少了,还要为尊者讳,怎么能保证这镇子里没有重名的呢?
她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你洗好了?”
她听出是致锦,便转头来不冷不热地道:“你一个男儿,知道女子在沐浴,却不出声,悄悄地置换我用来遮挡的衣裳,可还要颜面?”
致锦脸一红,低声道:“我若出声,能说什么?”
绘纹心里好笑,他倒先害起臊来了!
“你该到了门前就知会我,你来了。我让你进时才进,让你上前,你才能……”
说到一半,想起这桑园值守小屋是人家锦郎的,她鸠占鹊巢本来就理亏,还不让主家自由,似乎太过强势了些,于是半途转了口。
“不过这次就算了。想来这男女授受不亲的,我不说,你不说,也没人知道。就权当没这回事吧。”
致锦无声地点了点头,耳朵尖上一点殷红还不退却,垂着眼,看来也是很不想说这个话题了。
可有的事情,不说清楚也不行。
绘纹就开门见山了:“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致锦点点头。
“你上次看出我假装又发作疯病,却为何帮我瞒着?”
致锦笑了下,道:“我不但看出你昨日是装的,我还知道你一直都是装的。不过是迫于情势,暂时在这里落脚,却不愿与人多结交,暴露自己的秘密。那天你行动如常,被我们撞破,你才又装出好起来的样子。”
怎么回事?
绘纹记忆中,她是刚刚逃过来到这里,慌不择路往树林里跑,眼见得这小屋就躲了进来。还不多时,就被叛军找到,一刀砍了。怎么锦郎说她在这里装疯许久了?
这究竟是哪里不对?
致锦道:“我说这些,便是和你交个底。我无心窥探你的私密,相反,我还有事想求你帮忙。”
绘纹不自然地笑了笑,反问:“我在此无亲无故,反观你,似乎有些钱钞和产业,比我强得多了。我又能帮你什么?”
致锦深深呼吸一回,才道出:“正因你无亲无故……我家中,缺个主事的娘子。而此地街坊相熟,平辈交往,我也不好招别家女入赘,是以一直很为难。”
绘纹只觉得这说法她听得懂,可内中涵义让她摸不着头脑,一脸困惑。
致锦看了看她的神情,也觉得尴尬,脸又红了。
“纹姐,你莫误会,我并不是那不知自爱,水性杨花的破落儿郎,而是实在没法子过活,才想到这合作的方式。”
“怎么个招赘,怎么个合作?”
绘纹自己脸上也是发烫的。
第12章 穿过千条丝(3/8)
绘纹原是不懂,只顺着话往下问,根本没有走心。
致锦更是羞臊,一直垂着眼没敢抬头,自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以为她问这个便是在考虑了,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给你隐私,保守你的秘密。你可以随时离开,我只说你出远门谈生意了,身后事不用你操心。你明面上充作我家的娘子,但我的家私、手艺,都与你无关。”
绘纹松了口气:“哦,这样子。”
可致锦还没说完。
他专把最最坚持的一条拿出来单说。
“最重要的条件是,私下里,我们要清清白白。”
绘纹无意中重复:“清清白白——”
他白皙的双颊霎时红成了一颗蜜桃。
“我……我不在帷中侍奉。”
一开始还舌头打结,卡住半晌,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他显得更不好意思了,眼中湿漉漉的,像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转脸就要逃走了似的。
那小鹿,看来是直接撞到绘纹的心窝里来了。
扑通,扑通,跳来跳去,挣不脱了。
绘纹在宫里,没见过什么男子。
宫中的贵人们离得那么远,不是她能服侍的。侍卫们都绷着脸,巡逻,站岗,无非简单查验宫牌而已。虽也和内监们有些交道,仅止于公务往来,一句闲话也没讲过。
哪有眼下这样子,和一个男子站在一起,挨得这么近,听他满口说什么娘子,什么招赘,什么内帷;看着他红红的脸儿,水水的眼儿,抿着嘴唇为难的模样……
格外俊俏。
她从不知道,这便是情致。
但忽然之间,竟无师自通。
“我也不让你白收留我。”她忽然觉得该做的很多很多,“你且放心,即便是名义上的娘子,家中那些洒扫、烹调、纺绩、针黹、缝补、浆洗,我样样都能行,一定帮你都做好,让旁人挑不出来。”
致锦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她,满脸疑惑不解的神色。
“你怎的……要做这些男子活计?不是诓我吧?”
“男子活计?”绘纹生出十分不满来,“自嫘祖始蚕,方有人间衣裳,男耕女织乃是天职。若男子活计是这些,难道要女子挑水、担柴、犁锄、耕种不成?”
致锦解释道:“是我不知你的家乡风俗。在我们这里,是因工匠的手艺要传家,才有女子肯学纺织、针黹。学的是精到的技艺、掌管工坊的本事,是要做出独门品类,能大宗售卖的。家用的布匹针黹,还是男儿要做的。若是在农家,犁锄耕种、担柴烧饭,这些力气活,也是男儿做,女子只管纺织一项即可。若再有空闲,才管一管小儿识字读书的事。”
绘纹只觉得按他所说,那才是大材小用。
她一身顶尖的好本事受到了贬低,格外不服。
“方才不是你说要合作?我也是诚心,不愿偷懒,才把我所学这些和盘托出。你且想想,我若诓了你,却不会做,丢人的还不是我么?”
致锦道:“即便你是我招来的娘子,即便是有名无实的关系,那你也是当家的人啊。哪有堂堂的一家之主,要做那些洒扫烹调,缝补浆洗?你若做了这些,我更给人看不起了。”
“哦?”绘纹反问,“我看那绒姐很是仰仗你,还觉得你是本地有些名望的子弟呢。”
致锦脸上浮现出难堪的神色。
沉默了一晌,才小声道:“你若甘愿合作,我们便一同回去。至于我的处境……我在路上与你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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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信步行走在桑园小径。
日光直晒,早起采桑的蚕农都已带着收获回去了,一路没什么人。于是致锦低声说起一些事来。
绘纹这才听明白,这地方“风俗”,竟是以女子为一家之主。
她听锦郎的遭遇,别扭了一路,才将所知的习惯都修正了一番。
如她先前所想,锦郎并不算他的名字。
致家倒是有个长女。可这位致家大姐一心向学,要读书科考,再不愿做工匠,致家便以全力供起她来,其中辛苦不提。
余下只有锦郎一个男儿,又对家中事务有心,致家妻夫也只好带他在身边,将那织锦的手艺、织机的构造、看账的本事、管工坊的能力,细细地教他,实指望他能继承家业。
这匠人手艺,本是传婿不传郎。既然把锦郎培养成人,那就不能外嫁去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