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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少爷在外头马车里,您快去!”
敏之也不顾形象了,提起裙摆就往巷子外头跑,手心还未凝固的血按在素色的罗裙上,丝毫没有花开荼蘼的美感,只有一片片暗红的刺眼颜色,瞧着没来由的让人打冷战犯恶心。
车里,敏之坐定了,身子却在发抖,双手还紧紧拽着裙摆。
“你的裙子……手怎么了?!”隶铭上前掰开她的手,才看到手心一片暗红痕迹,有些干了,还有几个针眼还在汩汩地冒出血珠子来。
仿佛忽然才发觉身边坐了个人,敏之转过脸去对着他,苍白的脸毫无血色,配那一身素色的罗裙,像长久没有香火的庙里剥落了朱漆金粉的泥胎菩萨。
“说大清亡了,是真的吗?”
眼前的面容与十年前的那个骤然重合了,那个在镇江金山上扶着圣祖御笔钦赐的石碑发表感慨的小丫头。隶铭的心紧紧缩了起来,缩得身体都忍不住的痛,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已经伸到了她头顶将要触碰到她的头发,想要抚慰她的话却生生堵在喉咙口。
长久没有回应,敏之失神:“真的啊……”
马车里,敏之呆坐无言,连身边人扯下贴身里衣的下摆给她包扎手上的伤,都没有只觉。
“主子,到了。”外头响起陆有的声音。
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陆有上前想要打起帘子,里头却先有了动静。
隶铭掺着敏之下车。
“少爷……”陆有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但身体挡在隶铭前头,摆明了不想让少爷进去。
“无妨,我陪少夫人进去。”台扑向才。
说着,掺着敏之走了。
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木然下车,进了金府,眼里看去一片灰败,原来已失了五感,看不到颜色、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尝不出味道,针扎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痛了。
一路走来都没有看到人,敏之也不觉得诧异。
进了后院,踏上池边砖地,才听见一阵更响过一阵的抽噎声,声音是大,却还是压抑着的。
敏之忽然觉得腿有些软,有些不敢进去。
二进院落里头这最高的一幢楼,原本是逢年过节女眷们在这里品茗聊天的,现如今却是一家老小聚在这里,放低了声音哀鸣。
敏之站在厅堂门口,看里头一片伏倒在地悲泣着的人。金岳溪坐在上首,眼中含泪,却不见流下来,瞧着却比旁人要释然得多。
“父亲!”敏之抖着嗓子叫了一声。
“你们来了?好孩子啊。”见着敏之,金岳溪还笑了笑。
“既然妹婿也来了,不如我们商量一下今后该如何。”说话的却是存斋。
金岳溪眯起眼睛看了他许久,半盖着的眼帘下藏着的锋芒一闪而过:“好,其他人都下去吧,敏之隶铭你们也留一留。婉婷,你将成俊带出去玩一会儿。”
婉婷是姨太太的闺名。
“是。”
众人退下,厅堂里只剩了三房兄嫂,敏之夫妇二人,并金岳溪一个。
“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金岳溪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看起来,像是一位慈父在鼓励自己的孩儿。
“父亲,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大清已经……咳咳,已经没了,咱们是不是也……不是有话说得好么?识时务者为俊杰……”
“大哥,话怎么能这么说!好歹我们金家也是太祖亲赐配享太庙的股肱之臣吧,你这不是,不是……”存志气得发昏,下面的词却说不出来。
“二哥既然不好意思说,那我就替他说了吧。大哥不顾咱们那些在太庙里头受着供奉的祖宗牌位,不顾金家先祖拼死救下努尔哈赤太祖的那条命,也不顾咱们金家这十五代人受的朝廷恩赏,更不顾自己的祖母生母都是大清的正三品诰命,大厦才倾呢就想着另事新主,大哥这真是妥妥当当的识时务的俊杰、择木而栖的良禽、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不忠不孝的畜生!”
隶铭见存义这一番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心里忍不住要叫个好。
“金存义!你一个兔儿爷还好意思在这里教训我?你可别忘了,金家丢这么大的脸,你可是在里头有独一份的贡献!”
“大哥不用嫉妒,只要大哥在那什么劳什子国民政府里头谋了官位补了缺,三弟我这第一的位置立马妥妥的就让给大哥您了。”
存义少言寡语,却没想到说起狠话来这么刻薄。
存斋明白论口舌是争不过自己这个三弟的了,忙丢开他向着金岳溪道:“父亲在上,我也是为着金家往后着想,金家承蒙朝廷眷顾,可如今朝廷都没了,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金家这么多口人,还不算上天津老宅那几房,总不能为了义气,跟自己人过不去吧?”
金岳溪坐在正位上,看着地下一群儿子吵架,有种自己在棺材里头躺着听他们争家产的味道,忽然笑起来。
“父亲?”
看见上头自己父亲那意味不明的笑,几人终于停止了口舌之争。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隶铭留下,敏之你也去吧。”
第七十二章
“让你见笑了。”待人散尽,屋内只剩了他与隶铭二人时,金岳溪脸上的笑容才被落寞换下。
“老泰山言重了。”隶铭垂首侍立一边,神态恭敬得很。
“他们三人今日就能当着我的面吵架。只怕等我发丧那一日,还有好些热闹好看。”
隶铭心中一惊,忙安慰:“正是亲兄弟。才能这么吵架也不散了伙。”
“但愿如此吧。只是依你这么看着,哪一个才是今后能不辱没了金家门楣的呢?”金岳溪忽然换上一副笑脸,探寻地看向隶铭。
“大哥心在官场,倒是与哪个朝廷没什么大关系。”
“你倒是委婉。”
“三哥对世俗事务全不上心,若是岳父大人不介意,只怕于诗词曲艺上。名声倒要比先祖还大。”
“承你吉言了。那么老二呢?”
“二哥……只怕不愿意在新朝为官,又有兼济天下之心,为官不行,从商或许是一条好路。”
“也不怕你笑话,我们老金家祖上,不过是草原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牧民,一次换季赶着牛羊另觅草场,正遇见一队人在逃命,为首的那一个满身是血,后头护他的人更是没了人样,渐渐地一个个死光了。就剩他一个,那时候先祖刚娶了媳妇生了娃娃,也是年轻,年轻才气盛,想着救人,赔了自己性命。”
隶铭见金岳溪沉静在回忆里。那回忆是流传在金家十五代人血液里的颂歌吧?想起来时脸上罩了一层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必是佛光了。
“那时候谁知道被救的人是谁呢,那人却将恩人家死剩下的一个孩子带了回去,带在身边养育,后来就有了我们金家。”金岳溪忽然抬了头看隶铭,“告诉你这事。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我们金家,原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什么仁义不仁义的,没那么多讲究。他们三人,往后无论干什么,哪怕老大那样子,也不算回事,只有一样,别祸害了人就行。”
隶铭讶然。他没想到自己的老泰山心里,金家的门楣这么简朴,不祸害人就行。
“你与敏之这么些年来,有什么龃龉我也是看着的,敏之是个死心眼的孩子,看着没什么,心里却不一定。你却是个好孩子,我倒是怕我那娇气惯了的女儿配不上你。”
“老泰山言重了,敏之自然是最好的。”
“你也不用说这样的客套话来糊弄我,我都知道。”
听他这么说,隶铭也不能再反驳。
“只是往后,他们弟兄三个有什么能帮的,你就帮一把,敏之那里……她既然嫁进了你家,总是你的妻室,还望你看在两家交好,别太难为了她。”
隶铭心中苦笑,原来自己在老泰山眼中已是这么薄情寡义的人了,只是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像托孤?
当下点点头,也不细想:“老泰山放心,敏之既然是我的妻子,就该我一辈子护着她。”
“好,好好好。”金岳溪脸上终于笑开了。
隶铭退出厅堂时,关门前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丈人,若是生在开国时,定是一员骁勇大将吧,可惜了,却是在这样的末世。
第二天中午消息传来:世袭第十四代奉国将军、从三品下五旗包衣参领金岳溪,满语阿鲁罗特氏岳溪,在金家沪上宅邸正屋,吞金殉国了。台扑协弟。
彼时敏之正和衣靠在床头,一夜未睡,双眼熬得血血红。自金府回来,就不说话不吃东西不睡觉,只靠在床边,直到听见了消息,才闭上眼睛,哭了这么久,泪早就干了。闭上眼,只是想歇一歇。
“厨房送来的粥,你好歹吃一些。”
隶铭昨夜并未回去,在外间躺椅上对付了一夜,只是他惯常熬夜,便没有那么容易看出来容颜憔悴。
“我不想吃。”抬手挡了他的手,敏之将头别到一边。
隶铭叹了一口气,转身将粥放去桌上。
“铭哥哥……”骤然听见声音,隶铭楞了一下。
“你从前说成了亲,就不能叫你哥哥了,可是我还是想叫你做哥哥,你做哥哥的时候那么疼我,比做夫君的时候要好上许多。”
“嗯,叫吧,我听着。不想喝粥,多少喝些水吧?”
说着上前扶起敏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就着喝了一点水。
“要是给人看到,说不定会说我是装可怜博同情。”敏之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听,下一刻却立刻又哭了,“可是我心里好难受,铭哥哥,就算你平常再讨厌我,今天也不要讨厌我了好吗?”
“我没有讨厌过你。”隶铭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大清没有了,父亲没有了,金家也没有了……”
“金家还在,你的三位兄长还在……”
却被敏之打断:“也快了,昨日当着父亲的面就吵成那样,父亲去了,就跟一盘散沙一样了。”
隶铭没再说话,敏之便一个人断断续续地说。
“……小时候常去京畿附近的军营玩,里头有个同我一般大的小哥哥,在伙房帮忙,听说父母身故,留下他一人,被扎营的士兵们救了,就留在军营里头做伙夫。我每每与哥哥们去玩,总看他躲在人后盯着我们瞧,那眼神,像小猫无缘无故给人踢了一脚那样,看见那样的眼神,总觉得玩的兴致就没有了……”
“……昨晚上累得很,想睡却睡不着,闭上眼睛,全是那个小哥哥的眼神。现如今我才明白,失了父母庇护,又无家可归,大抵便都是那个样子的吧。只是我比他更惨一些……”
“从前有朝廷的时候,大清朝在我眼里与你们汉人也没什么不同,如今没有了,却觉得比没有了爹娘还要沉痛……”
“古时候像我这样享了朝廷俸禄的,公主命妇之类,国破时候便都该殉国吧?……”
说着说着,渐渐阖了双眼。
听着她胡言乱语,又由着她沉沉睡去,之后许久,隶铭都是抱着她靠在床头,期间墨玉来过一次,被他打发走了。那水里下了药,她又强撑了这么久,这一觉应该能睡很久,且不是大动静弄不醒她。
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亲近过她了?
“是不是很委屈,敏之?”低低问出声,也就这样的时候才敢这么抱着她,这么跟她说话。
外头又响起了雀鸟的啾啾声,隶铭皱了皱眉,已经第四次了。
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把枕头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