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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眼中满含惊异,抬头重新打量那八九岁的少年,适才那一句点睛之语便是出自他之口。
屈原也微微抬起下颌,勇敢地迎接张仪的目光。
屈伯庸笑道:“小子让先生见笑了。”
张仪饶有兴致地对屈原称赞道:“世子好眼力!”
屈原面上并无小儿常见之得色,只是赧然道:“取巧而已,先生谬赞。”他看了看父亲,见父亲并未阻止,便想了想,略带期许地说:“灵均久闻先生才思敏捷、博古通今,寥寥数语可抵万军。不知可否为灵均解惑一二?”
张仪眉毛一挑,更加来了兴致:“仪今蒙大人不弃对弈,又得见世子如此慧敏好学,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屈原开心一笑,露出些许孩童般的天真:“请问先生,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说罢,便用那星子般的双眸望着张仪,期待他的回答。
张仪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天在哪里与地交会?黄道怎样十二等分?日月天体如何连属?众星在天如何置陈?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眼神明亮的稚嫩少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深知,任何夸赞与褒奖皆无法带给这少年任何喜悦,只有答案与真相才能予之慰足。
多少年来,张仪从容应过多少达官贵胄、王公诸侯,不论巧计奇谋,抑或逐鹿争雄,他无不是信手拈来,皆付谈笑间。然而今日,他却竟然因辜负了这少年的期许而无措。
“仪,不知……”张仪平静地说,不敢去看那双因失望而黯淡下去的眸子。
“世子所思邈远,仪自愧弗如,他日若有所得,必当为世子补偿今日之憾。”说罢,张仪敛衣郑重起身,向屈伯庸父子正色一拜,“大司马生性耿直,却宽善仁厚。所出世子天赋异禀,敏而好学,福慧双修。今日得见,仪受益匪浅,心悦诚服。人生难得几回悟,不若就此别过,唯盼他日再见。”
说罢,张仪躬身一揖到地,未及屈伯庸父子回应,敛袂而去。
少傅书房中,茶盏里的热气腾然而上,楚王透过氤氲茶意,望着屈原出神忆述的脸,仿佛看到当年那名求知若渴的明眸小童,与心怀天下的意气青年。
楚王心下暗自赞赏,既是赞那敢于问天的屈原,亦是赞那澄明自省的张仪。惺惺相惜,不过如彼。楚王愈发庆幸,当日并未逞一时之气将屈原问斩,否则朝中从此失去一位忠胆仁厚的大司马与一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而他本人亦将错失一位良友。
念及此,楚王心中悚然一惊。身为王家子嗣,他自幼浸淫于谋略政术,早已利权深植,从不屑于,亦从未奢望能与他人以友相待。今日却有那么一瞬间,他对面前这位仿佛胸中能装下整个天地,却又毫无据拥之野心的屈原,产生了一丝艳羡与激赏。此刻,他仿佛能够体会多年前击中张仪心中块垒的那份惭愧。
屈原不知楚王心中的起伏曲直,他啜饮几口清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问道:“不知大君今日缘何提起此人?”
楚王薄薄的心事被屈原一问便轻轻散了,他复又添了笑意,故作神秘道:“还请先生明日列席早朝,便知分晓。”
说罢,他笑吟吟饮了盏中茶,起身去了。
次日,朝堂之上,大君端然高坐,众臣恭谨侧列。楚王自冕旒冠的垂珠之中抬眼望去,果见屈原今日锦衣高冠,老老实实垂首立于大司马屈伯庸身侧,不禁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昨日回去后,他便吩咐木易通知屈府,次日早朝务必着二子屈原侍驾觐见。屈伯庸虽不明就里,忐忑难安,却知君命难违,心下只盼这不拘常理的儿子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片刻,一名精甲护卫长匆匆奔至殿门外,跪地高声禀道:“启奏大君,秦相张仪到!”
此言一出,群臣即静,堂中仿佛连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列中的屈原更是闻言大惊,他抬头望向座堂之上的楚王,却见楚王也正望向自己,眼中尽是笑意,似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得意。
屈原登时心下明了,一时间不由得苦笑连连,谁又能料到平日里威严肃穆的大君,也有这般作怪的一面?随即他的心神又被即将到来的重逢所攫,昔日那落魄而骄傲的青年说客,如今竟已官至强秦之相。
想起拜别时的那句“唯盼他日再见”,屈原心中不禁深深感叹命运难料。虽过往从不议政事国,但身为当朝大司马之子、大将军之弟,他亦深知如今秦、楚之势益趋微妙。忆及昨日楚王眉宇深蹙的样子,屈原心中明白,今日之秦已非昨日连姻交好之邦;今日之张仪亦非那位日光之下的礼仪之宾了。
堂中众臣此刻皆是引颈相望,各怀心事,可一番起伏的心思却忽地被堂上一句话搅乱了。只听得楚王悠悠道:“秦相大人曾为楚国客卿,如今衣锦归来,对故时景致想必颇有怀念,一时贪看也是有的,不必急于觐见。”
众臣闻言皆是愕然,让堂堂秦国右相在殿外观景?只有屈原深谙个中之意,当下抿嘴,与楚王互视,眼中皆有笑意。
跪于殿外的护卫长惊惶无措,求助地看向木易。木易偷偷地细心打量了大君的神色片刻,朗声宣道:“请秦相大人稍候片刻,欣赏楚地秋日美景则个,以表大君盛情。”
护卫长略舒一口气,好歹得个说法,匆忙去了。
其后,楚王便如往常般打理朝政,过问民生,似是早已忘记了殿外还有秦国来使这一节。
眼见一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启奏问政已毕,子尚终于鼓足勇气出列躬身提醒道:“大君,秦使在外等候已久,只怕这楚地风光,早已是尽收眼底了。”
随即景颇也附和道:“正是,秋露见凉,若让秦使久候不得,似有不妥。”
对面的昭和却不屑道:“有何不妥?那张仪向来巧言善辩、行为诡谲,为觐见我大楚之君多等些时候,原是他的荣幸!”
景颇冷笑道:“莫非昭和大人是担心那张仪与您计较当年因和氏璧而获罪被逐之事?那和氏璧既已重归大楚,往日究竟如何,大君亦不再追究。倒是大人切不可因一己之私误了我楚国与秦国的邦交大节。”
一番话似是开解之言,却是处处暗指当年和氏璧遗失系昭和之失,却以张仪替罪,只气得昭和面容扭曲,却又不得发作:“你!”
“好了!”楚王终于开口,昭和与景颇顿时收声。楚王瞟了眼殿外的日光斜影,对木易吩咐道:“宣。”
木易微一躬身,朗声宣道:“宣——秦国来使张仪觐见!”
宫门外一重重声音将楚王旨意传递下去。很快,殿外台阶上响起脚步声。众人引颈望去,急切地想看看传说中这位窃璧贼出身的新晋秦相到底是怎番模样。
只见最先出现的是头顶的一簇冠髻,随后,便是一张略显疲惫却冷静从容的面孔,从台阶后面一步步行来。
张仪行至朝堂正中,丝毫不显久候一个时辰的气愤与恼怒,身姿亦不流露一丝虚弱,只是双目炯炯地看向高座之上的楚王。
良久,张仪郑重行双膝跪拜大礼,朗声道:
“秦使张仪拜见大君!”
这一声拜见,饱含了多少复杂心绪,只有张仪自己明白。昔日的艰难多舛都已化作如今深衣之上的绣锦织纹与高冠之上的明珠垂苏,一步一步随着它们的主人向着更高更远处去。
而这一声“拜见”,又牵动了朝堂之中多少人的积年心事,也许只有在他们身上蜿蜒流过的时光才能听到。
楚王打量张仪片刻,缓缓道:“早已听闻秦王新相不同凡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轩昂,雍容大雅。”
这一句说得坦然,毫无为难造作之意,没有防备会受到嘲讽的张仪一怔,随即微微躬身笑道:“谢大君谬赞,仪惭愧!”
楚王又问:“楚地偏远,不知秦王此次遣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未及寒暄,一语中的。张仪心中暗惊当今楚王之性情率直,当下凛然正色道:“仪确是身负君命而来。”
楚王面带了然之色,淡然道:“讲。”
张仪敛衣躬身一礼,肃容道:“仪受我朝大王所托,前来觐见楚王,只为借那和氏璧玉行祭炎帝之礼。”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连一直态度缓和的楚王也不由面色沉了下去。那昭和听得“和氏璧玉”四字,气得脸色青白,率先发难道:“张丞相真是说笑了。秦国祭祀,为何借我楚国重宝?况且多年前和氏璧曾遭窃失,我朝举国大动,此事想必丞相比之旁人应是更有了解……”
这话说得极是露骨,众臣听了,无不为张仪感到尴尬。
岂料张仪毫不在意,躬身向昭和施了一礼,恭敬道:“哦,是昭和大人,大人别来无恙?”说罢,也不管昭和脸色难看,继续道:“我朝大君正因得知和氏璧玉失而复得之事,而大感此宝如有灵性,实乃天下至宝。而炎帝正是天下人之始祖,以此玉祭炎帝,实在合适不过。”
楚王静色道:“若不谷不借呢?”
张仪极有自信地微笑道:“大君岂会因此区区之事,而失敬失信于天下?”
一句话绵里藏针,刺得楚王面色微变。
“敢问丞相,贵国大君何能,竟擅祭炎帝?”一句诘问自堂中响起,声音虽温润如玉,语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之意。正是屈原。
张仪闻言,循声侧头望去,只见一名着一袭牙白色深衣贵服的青年立于众臣前侧,面目清秀,眉目疏朗,似有相识之感,却怎样也记不分明。
他双眉微蹙,口中仍是平静地问道:“有何不妥?”
这名白衣青年微微一笑道:“大人适才说‘炎帝乃天下人之始祖’,如此,便应由天下人之天子来祭祀才是妥当。普天之下,唯周天子方有此资格。因此,在下不解,贵国大君如此大行借玉祭祀之事,莫非这天下已非周天子之天下,而归了秦国大君矣?”
一席话毕,楚国众臣皆颔首称是,楚王也自唇边漾出淡淡笑意。
张仪却是目光如炬,落在屈原身上。他并未着急作答,只静静打量起屈原的服色装扮,又仔细瞧了瞧屈原身侧的屈伯庸。良久,忽地神情大动,肃然插手施礼道:“张仪,拜见大司马!”
随即,他侧头望向屈原,目光中似有千言,终究微一躬身:“世子,又见面了。”
见张仪如此,屈原心中亦是大震,往事翻涌,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重逢,天真小童已长身鹤立,年轻的说客亦是年逾而立,各自身后背负的已是两个国家、两位君王的荣辱使命。再三相顾,终是无言,彼此心意所向已是了然。
良久,张仪转身向楚王恭谨道:“仪将于三日后启程返秦。借玉之事,还请大君三思后,予一个答复。”
说罢,他展身一拜,转首离去,再也未向这楚国的朝堂之上多看一眼。
江篱小苑之中,深秋季节,连曾经盛极一时的各色花树,如今也快凋敝飘零成光秃秃的枝丫。
楚王望着眼前的景色,心事重重地轻挲手中茶盏。身旁的屈原亦是目光游离,如坠迷雾。
良久,楚王回神,看向屈原:“借玉之事,先生以为如何?”
屈原揽回神游于虚空中的思绪,目光清明地望着楚王,平静地说:“当借。”
一语惊人,连楚王身后的木易亦失声问道:“当借?”随即自知失言,慌忙跪下请罪。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