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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谁都不那么在乎。
任凤楼睁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冥主的广袖落在他眼睛上时也是这样的黑色,那位神明赋予他千年不腐的肉体,在他头顶很高的地方轻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前世今生的爱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李琅已经离开,嵌进骨头里的锁链慢慢放松,经脉和骨头慢慢开始愈合。任凤楼感觉筋骨愈合得差不多,再次用力一挣,锁链又断了一根。收紧的情丝锁勒进心肺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任凤楼闷哼一声,耐心地等下一次有力气挣扎的时候。
躯体被一次次拧成碎块的感觉并不好,任凤楼恍惚间感觉自己已经来到了黄泉下。
余落烟去过冥间,在喝下孟婆汤前被人拽了回来。他说那些准备轮回的魂魄喝了孟婆汤跳下洗尘湖,出来后都是五官平平一模一样的光头,就算死得开肠破肚五花斑斓,也能洗成了干干净净的秃魂。
“我打赌,你就算在洗尘湖边看着一只鬼跳下去,也找不到哪个是爬出来的他。”余落烟对他的执念嗤之以鼻,“你就算凭什么物件找到了,找到的也只是那个物件。”
可我找到他了。任凤楼在剧痛中死死抱着这股念想不肯撒手,他找到他了,不能让他再死在我面前。
他有些话没有告诉余落烟,也没有告诉过李宜舟。
千百年中他养了那么多徒弟,李宜舟是最会戳他肺管子的那个人。就算与裴行羽无关,这孩子也要救下来,只为了……只为了十年来那孩子每天和他说三遍的那句话。
“师父,不要吃别人做的饭,他们会给你下毒。”
面具上的唇颜色很红,比刚磨出的朱砂还要红。裴承指尖抚过那边微微翘起的嘴角,落在苍白的脸颊上。
敲门声响起时裴承把面具收入了抽屉中,抬头时看到李宜舟走进来。
李宜舟脖子还有点酸,晃着脖子问:“裴兄,今天什么日子了?”
裴承道:“今天二十三。”
李宜舟皱眉:“我躺了那么久?”
裴承道:“地火灼心非寻常毒物可比。”
李宜舟问:“我怎么活过来的?”
“太后御赐了一块寒玉,”裴承手落在桌沿上,竭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你若想谢恩,就自己进宫吧。”
李宜舟未发现他的异样,听到太后御赐后别扭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毛。
“张平阳在逍遥谷附近出现了。”这句话裴承想了很久,想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对李宜舟开口。他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李宜舟听不出来。
少年兴奋得眼睛发亮:“我这就去逍遥谷。”
裴承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把一把刀向自己心中捅得更狠几分:“前辈尚未回来,我想趁机捣毁逍遥谷。”
李宜舟只犹豫了一瞬间,那点细小的不舍和愧疚很快被压下。逍遥谷中都是毒蛇野狼,师父就算过后会生气,也该……早一点毁了。
那块寒玉被穿上绳子挂在他胸口,温柔的凉意安抚着经脉间尚未全然消失的地火。李宜舟摸上那块玉,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进宫去说声谢谢。
“明天我们就出京北上,”裴承沉声道,“劳烦李公子带路了。”
李宜舟郑重点头应下。三生剑沉甸甸地挂在他腰间,李宜舟脚下有点虚。
师父……师父会气成什么样?李宜舟摸着剑柄上的花纹。这把剑是师父的心头肉,从不肯拿来杀人,而是挂在床头抱在怀里当宝贝供着。被他拿来杀了一堆凡夫俗子,师父……师父居然没有生气,甚至就默许了他拿这柄剑当兵刃。
师父是妖怪,是神仙。师父……总是纵容着他胡闹。
第十五章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眼前的金边瓷盘中放着一块生肉。带着皮肤的那一面向上放,一眼便知那是从什么东西上割下来的。
“小周子,这可是皇上御赐的。”老太监慈眉善目地地上一双象牙箸,“赶紧吃了吧。”
小太监握着筷子几次都没夹起那块肉。老太监不耐烦了,夺过筷子夹起肉塞进他嘴里,狠狠给他合上嘴,尖声呵斥:“咽下去。”小太监痛苦地生吞下去,眼眶里泪水已经开始打转转。
“把这人看牢了,一步也不许他出殿。”老太监嘱咐好守卫,晃着拂尘走出去。
外面月色正好,老太监抬头看着那轮弯月,心情甚好。
双手抓住脚踝上的锁链用力一扯,缠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情丝锁终于断开了。任凤楼扶着刑架起身,一掌拍开了紧锁的铁门。外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长长的地道两侧挂着不知何物做成的灯笼。
任凤楼在地道中缓缓而行。红衣已经被鲜血浸透,衣摆在地上拖出一道很长的血迹。走出十几步的距离,他在蜿蜒曲折的地道中听到了脚步声。任凤楼停在灯下。
巡逻的侍卫转过这个弯,忽然见到了灯下一只血肉模糊的红衣厉鬼,顿时吓得三魂丢了两个。厉鬼沾满血污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并没有很痛,颈骨已经断裂,被撕开的动脉中血液喷涌而出。
任凤楼抹了把脸,皮肤上的伤口反而愈合的最慢,此时刚开始结痂。他快步向前走,一路杀人如索命厉鬼,那些人连呼喊声都来不及发出。地道的出口在一座假山里,这片湖的水很清澈,在月色中都能看到游动的小鱼。
雪白太湖石上被沾染了半干的血迹。任凤楼环顾四周,此处一草一木都是精心修剪过的,金碧辉煌的屋檐上雕着龙首和凤尾。李琅胆子够大,居然把他关在宫中。
月色中有一行人抹黑而来,显然是见不到人,连灯笼都未打。任凤楼认出走在前面的人是上次来客栈传旨的老太监,他身后……他身后却是……
微风吹得太刁钻,皮肤上不深的伤口都痛得牵连到了五脏六腑。那个少年走路时脊背挺直,眼睛在雕梁画栋间转来转去,月光把李宜舟眸中的怀念照得分外明亮。三生剑挂在腰间,随着主人的步子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
他拼死要救的那个人,原来一直好好地活在世上。
琼楼玉宇中灯火未熄,任凤楼行走在其中,像一缕幽魂。
遣走了所有侍女太监,皇上和太后在慈凰宫中摆了家宴。李琅亲自斟酒,柔声陪着不是。任凤楼站在窗外,裂开的伤口依然在流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他看到李宜舟紧绷的表情慢慢缓和,别别扭扭地向太后举杯。
太后含着泪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衣袖掩面失声痛哭。李宜舟手足无措地握着酒杯,说明日要和裴承去攻打逍遥谷。
他们……终究是一家人。
任凤楼静静地看着这番风景,情丝锁好像还缠在他身上,轻轻一动就会再让他粉身碎骨。任凤楼忍不住笑了,脸上纵横交错的细小伤痕扭曲在一起十分可怖,谁也不会觉得他在笑。
冥主说前世今生太过可笑。
余落烟说洗尘池后不见前尘。
他不信不听不理会,抱着那把三生剑固执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缕残魂。
可他的裴行羽,是真的已经死了。那个将他抱在怀中要送他回家的裴行羽,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
“我输了……”任凤楼瘫坐在血泊中,仰头看着天空。夜色如墨,就像千年前冥主的玄衣广袖落在他眼睛上。泪水一串串落在血肉模糊的脸上,任凤楼笑着对夜空说,“冥主,我输了。”
前尘往事早该随着九天界一起腐烂在海水中,是他不甘不舍非要强求,游荡在世间苦苦折磨自己那么多年。
夜色如纱般落下来下来,任凤楼好像又回到了刚刚被海水淹没的苎萝礁上。半截烧焦的枯骨怀中空荡荡地抱着一团灰烬。
他蜷缩在浅水中,低低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烧焦的喉咙发出厉鬼泣血的声音。
“前世今生……哈哈哈哈前世今生……”
不过是……千年执妄,笑话一场。
只剩小米粒大的灯芯上,柔弱的火光轻轻跳动几下,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余落烟睁开眼,语气淡漠地阻止了还在往丹炉中添火的少年们:“歇会儿吧,别忙了。”
少年们停下手,茫然问:“师祖,你不是说时间紧急,要快些吗?”
“忙不忙的都一样,”余落烟从定魂灯中捻起一点余灰,“灯都冷了,没用了。”
这些少年都是鬼医门内门弟子,见状就知道大事不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师祖宽慰些。
余落烟倒是用不着别人宽慰,他把那盏生满锈的灯擦了擦,扔给了一个少年:“拿去扔到海里吧,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张平阳的尸体还挂在丹炉上,那一大池子用地火煨了多年的尸油也炼的差不多,让人长生不老眼看就能做到。少年抱着那盏定魂灯十分肉痛:“师祖,这东西真要扔?”
“扔了。”余落烟语气仍是淡淡的,“再多嘴一句,就让你去外门。”
少年们不敢忤逆,咬牙切齿地拿着那盏灯去海边,扔进了茫茫大海中。
余落烟一个人看着满屋子的东西,半晌后嗤笑一声。
“古来无心常欢喜,凡尘总恨痴情人……”余落烟喃喃道,“枉你活了那么久,却连这点都看不明白。”
“师祖,师祖。”少年大呼小叫着冲进来,“逍遥谷外来了好多人,领头的还是在这儿长住的那小子。这贼窝是不是要被端了?”
余落烟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收拾东西回鬼医门去,别在这儿烦我。”
少年怔住:“师祖,你不走?”
“没人敢动我,”余落烟道,“我要等一个人,和他交代几句话。”
裴承手下的人训练有素,对满地的金银珠宝目不斜视,一心只杀谷中人。那些人多半都是被江湖令通缉过的,看上去各个眼熟,砍杀起来也毫无芥蒂。
李宜舟有些心神不宁,在谷中人的怒骂声中稀里糊涂就来带了他以前住的地方。
这地方很安静,谷中寻常人不敢靠近。李宜舟看到了那棵树,树下烤鱼剩下的半截木炭还堆在那儿。
最后一次在这儿烤鱼的时候任凤楼喝醉了,脚步踉跄地在火堆旁舞剑,几回差点踩在火上。李宜舟去扶他,师父就软绵绵地倒在了他怀里,眼角湿润着,不知是不是泪痕。李宜舟不太相信任凤楼会是喝醉了哭的人,那个大魔头只会笑着掐断别人的脖子。
余落烟从林中走出来,半边年轻俊秀半边苍老可怖的脸,向他挤出一个笑容:“任凤楼死了,你知道他死在哪儿了吗?”
李宜舟差点笑出来,那笑意堪堪僵在嘴角。他说:“那大魔头长生不老,我老死了他都能继续撩拨小美人。”
余落烟道:“他真的死了。”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中午的饭菜真的洒了。
李宜舟很想反嘲回去,可血管中的液体却在一点一点被冻僵。“哈哈真好笑”和“你不是也死了吗”这种说习惯的烂话堵在喉咙里,他再怎么用力都吐不出来。
余落烟站在阳光下静静看着他,这老僵尸神情平静毫无波澜,看得他的心窍在恐惧中一块一块裂开。
第十六章
任凤楼怎么会死呢?
李宜舟看着余落烟的眼睛,试图从他浑浊的眼球中看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来。
余落烟歪着头看他,又一次问:“你知道他死在哪儿了吗?”
李宜舟莫名放松下来,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你连他死在哪儿都不知道,就信誓旦旦来诓我说他死了?”
“定魂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