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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池,皇帝做下出圈的事儿来,怨谁?怨皇帝管不住自个儿那是肯定的,可这偏偏是个“为尊者讳”的世道,黑锅一般都不是皇帝背,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丛“窝边草”,谁让他勾得皇帝出圈了呢?!
“妖孽”与“种子”就像两面“车轱辘”在吕相脑子里转个不停,他就很发愁。想了想,还是得听言观行,且看皇帝今晚到了阳和大营作为如何吧!
皇帝亲临还不算太平的边城犒军,恩典之深之厚,阳和大营上下都跟着忐忑了。申时起列好队,整肃以待。偌大一个兵营里居然只剩下北风撕扯军旗的声响。酉时刚过,马蹄声由远及近,皇帝一行军马驰过中门,将士们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吕相在主帐门口迎候,一来合礼数,二来位置好,皇帝敛不住的小表情小动作丝毫不错过。别看老流氓一双豆豆眼,目力还是够用的,他见皇帝打从过了中门起便勒住马缰,缓缓逡巡,一看就是在找什么人。今夜这队伍是按品级高地排布的,虽然事先已遵照皇帝旨意把有战功的拔到前边来,可有战功又有品级的也不少哇,一时半会儿哪找得到一个没品没级的小卒子呢?
没找着人,皇帝的情绪都摆到了脸上,小屁孩儿吃不着糖似的,愀然不乐。
错过今夜就得到明早摆庆功宴的时候才能见上了。那时候人多眼杂,估计连好好看一眼都不能够……
这么一想,皇帝一张脸越发黑长。
吕相瞧了一会儿热闹,见皇帝那副脸色越来越孬,暗道不好,赶紧正正衣冠,把坏下水收拾好,小碎步捯着,迎上去给皇帝顺毛。他说臣已经依旨意将犒赏一一发放,杨参将报上来几位军功卓著的白身兵士,还需请陛下圣裁。人都在帐外候着呢,是否传进来?
皇帝说那就传吧。
传进来四个人。
“故人”猛孤丁站到了正对面,皇帝也是要懵的。
三年前的匆匆一面,天地一瞬的“出落”,而今完满。周师兄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影像是要在心里留一世的。为何留一世,何以留一世,谁也说不清楚。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皇帝这段情不知几时生的根几时发的芽,偏就在方才“故人”那一抬头间成了气候。
吕相简直都能读出皇帝无声无息的情动。他假模假式地咳个两三声,把皇帝从自家小情调里拉扯出来,回到军国大事上。还好,皇帝半疯魔的症候就此打住,没把“故人”往不合适的位置上摆。擢了个营官,虽则是破格擢升,好歹也没太离谱。
本以为皇帝要留下故人叙话的,谁知竟没有,安排完毕就挥挥手让退下了。老流氓蹑手蹑脚退到营帐门口,刚想撒丫子跑路,皇帝发话了:“吕相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被点了名的老流氓好一番心惊肉跳,心想这位主儿也太明察秋毫了吧?!我这儿哪露出一星半点了?!
皇帝指了指营帐门口的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看这架势,篇幅短不了!
吕相没敢整个屁股坐踏实了,半拉屁股挨着凳板、半拉屁股悬空,很受罪地“挂”在椅子上。
“何敬真是朕的师弟。”
老流氓还在费劲调适屁股蛋子与凳板架子之间的最佳接触比例,皇帝突然就发声了。惊吓是巨大的,吕相几乎当场摔个屁股墩,险险稳住,着急忙慌地抬头看看皇帝瞧见他这副洋相没,不曾想正正好看见皇帝在揉眉心。他们相识至今,皇帝一直精力过人,批折子通宵达旦,洗把脸胡乱填几口粥食就接着上朝去了,上了朝成堆成堆的杂毛鸟儿胡乱扑腾,各个都很有能耐,围追堵截,钻皇帝的言语空子,一点也不能马虎。还尝试过七八天连轴转,那时候都不见皇帝露出这样心力交瘁的疲态——四个昼夜的马不停蹄在他眼眶周围留下淡淡一圈青影,双眼枯涩,身疲神怠,显见是让刚才一场情动耗干了。
☆、师兄弟三年之后的再见面
吕相忽然就同情起皇帝来——注定要夭折的一段情把这青年天子折磨得够呛。若是个女子或许还能设法弄进宫去成全一番,哪怕位分低点儿呢,总还能放在眼前。偏是个大男人,一张皮相看着再销魂,底下也是个不好惹的硬扎角色。从战报上来看,月黑风高兵荒马乱之际、百丈开外能凭耳力一箭烧了范文焕一车粮草的,是好下嘴的么?!况且还有个师兄弟的名分,若是关系坐实了,说出去也难听死了,千秋万古的难听——佞幸!哪怕这位“故人”今后当真为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不世战功,一入此流,史笔就断他是个“玩意儿”。以色侍人、玩意儿、佞幸,屈死在这上头的还少么?死后不得安生的还少么?
老流氓一颗黑心肝难得动一回恻隐,想曲里拐弯地安慰安慰皇帝,谁知皇帝没要他安慰,直接给他派活儿了。
“国事繁忙,朕后日一早启程……有几句话要同师弟说,卿去安排个时机。”
“卿”一双眯睎眼瞪得浑圆,当时就傻那儿了!
“陛……陛下……”
“卿”结巴了,他觉着事情太荒唐,忍不住想劝谏劝谏。
“怎么?”皇帝虎着脸,就差没说“事若不偕,提头来见!”了。
吕相是破过一回家的人,明白形势比人强,明白老虎屁股不能摸,更明白这事得从长计议,别把皇帝惹急了。于是便窝窝囊囊地接下了这份“扯皮条”的活计。
应当说吕相还是相当有效率的,转天早上就钻了个空子,堂堂皇皇地把人领到了皇帝跟前。想着功成身退,倒霉催的!又让皇帝派了个看门的活儿。他垂头丧气地杵在离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防备有人听到些不该听的看到些不该看的。没有别人,就吕相听了两耳朵不该听的,边听还边替皇帝着急上火。
皇帝今年二十五六的人了,三个孩子的爹,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帝王,平日里说一不二言出行果的,怎么一碰上故人就净扯些没用的?!
师兄问:怎么不来留阳找我?
师弟答:本打算去的,走到青州的时候舍了些银钱给一位朋友救急,盘缠不够了。到了雍州正好碰见有招兵的,就……
就顺势入了伍,混碗饭吃。
后半句没说。师弟粲然一笑替代了。那笑一如多年前初见时一般,干净澄澈不染纤尘,未曾被岁月风尘砥砺,未曾被世事人心磨蚀。
师兄心里一股莫名感伤。不单是为师弟那个依旧干净的笑,还为他懵懂的意态——他为他千里赴边,一路上情丝缠卷,明知道两人之间顶多就是师兄弟的情分,还是不肯断念。从留阳到青州、再到雍州,进了吴县了,依照前几日的速度,星夜驰往,凌晨时分便能到阳和大营。然而忽然惴惴,踌躇踟蹰,不敢前往,于是在吴县歇了一晚。合上眼一样没有睡意,睁眼闭眼眼前都是一面濡湿的背脊。明白自己这病入了膏肓,无药可医的,除非用些别样手段……
各种“手段”在想象中翩翩然出没,师兄于是默默然、脉脉然。
师弟见师兄默默,不在状态,就又没话找话:师兄累了吧,先歇息,我回去了。
私底下相见不论君臣,论师兄弟,师弟这句关心不乏真情,也颇切合身份,只可惜不得师兄的心。
师兄想:不见也就罢了,见了面说不到两句就要走。旁的师兄弟见了面叙个温寒,道声辛苦,说畅快了顺道讨个好差事,面前这个算怎么回事?撒个娇都不会!
别扭得很了。
师兄别别扭扭问:等等!你要去哪!
师弟懵懵懂懂答:回营房看会儿书。杨大人拿了几本兵法给我,让我吃透了再给他说说想法。
师兄默默在心里记了杨参将一笔小黑账,绕到门边,不动声色地挡住出口,说,本想直接将你拔至禁军的……
皇帝的意思是,当初你要是直接到留阳找我就好了,我将你安排进禁军里,禁军拱卫京师,毕竟比前线安全多了。现下入了伍,定了编,上前线是定了的。刀剑无眼,万一又个闪失可怎么好……
禁军是什么,是皇帝的贴身护卫,照皇帝这个口风,极有可能拔成殿前侍卫的一个小小头目,经过三五年历练,再一步步拔成殿前侍卫统领,那可是日夜不离身畔的。
吃不着,落个饱看也好。
吕相在外头听得一阵憋屈——皇帝都到“望梅止渴”的境地了,看着吧,后边事儿多着呢!
若不是这场大捷,师弟还默默无闻地在军旅里呆着。不过,呆也呆不久。皇帝与萧一山时不时有书信往来,迟早有天知道师弟进了乱世里。按照师弟那副打眼的容貌身条,迟早会变成各类传言在军旅里流转,迟早有天传言长出脚来,爬进师兄耳朵里。再不然凭借师弟手底下的硬扎手段,战功迟早能有,师兄的案头上跑不掉师弟的名字。什么时候露了眼,什么时候超拔上来,顺理成章么。千想万想,没想到师弟居然到了杨镇手上。搁在别的将领手上,皇帝把人要走也就要走了,没有多余的话,碰上杨镇就不行,这人太耿直,他认定的将帅“种子”,谁也别想从他手里要出去!殿前侍卫,牛刀杀鸡嘛,怎么能给你这么样浪费!
皇帝知道杨参将的狗脾气,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别想把人领走,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踌躇良久,师兄说:我在留阳等你。
不是“朕”,是“我”。九五之尊也一样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
师弟仍旧懵懂,不知道师兄为啥要在留阳等他,又不好问,只能老老实实应个“好”。
师兄又问:对了,你说你在青州把钱舍给了一位朋友?
对于这个向来孑然一身的师弟居然有了个“朋友”,且甫相交便慷慨解囊,师父准备的几百两银票都舍出去了,身上只余一点零碎铜板,弄得连上留阳的盘缠都没有。师兄心里还是膈应的,忍不住想探探底细。
师弟倒也实诚,一五一十地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师弟口中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
路人名叫张晏然,青州浦沅人士,家世清寒,八岁失怙,靠母亲一力支撑家计。张母是个看得远、耐得苦的,母子二人自奉甚薄,却舍得花钱供孩子上私塾。寒门小户生活艰辛自是不必说,读书的盘费太大,到了张晏然十六七的年岁,供不起了,托了一个远房姑表亲的门路,在浦沅县衙里挂了个“岁官”的零散邑役,领一份薄俸贴补家用。每年立春走乡过村“说春”,劝课农桑,让农人们早日松田犁地,莫待春日晚。立夏麦子灌浆了、稻米渐满了,还是走村串户“讲夏”,提醒农家注意虫害,夏日雨水增多,田间地头要管好。立秋日头炎炎,稻米成熟在即,依然在乡村里来回转悠,让大家注意鸟雀天气,大半年的辛苦,别功亏一篑。立冬凉气聚集,提醒乡里乡亲收了的稻米要及时囤储,最好种一季杂菜,给土地积攒积攒肥力,来年庄稼好养。一年四季,季季不得闲,整日与农家缠在一处,桑蚕稻麦、耕作种养都能说得出几分道理。这人也有意思得很,不似一般读书人,书读迂了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偏偏自以为是。他和谁都能说到一处,谁都不厌他。他做岁官管着的那几个小村落,人人都熟识他,孩儿们围着他和他讨糖吃,没糖就要他摘几片柳树叶子编个小小竹鸡,编好了凑在嘴边“嚯叽嚯叽”一路吹去,调子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