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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人用它沉沉的眼珠瞅他,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个子丑寅卯似的。
“有事吗?”
它举起另一枚棋子,动了一小步。
“你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吗?”
这东西说是棋盘,不如说是一副地图,上头细细划分了门派和国家,而他们拿在手里厮杀的是一个个木头小人儿。
再仔细点看会发现这木人栩栩如生,衣着打扮都不一样,心头还刻着生辰八字。
“南奚会亡国。”
叶惟远又拿起一枚做成将军模样的棋子摆到了皇帝面前,露出个有点讽刺的笑容。
“你看。”
他们不过是动了两三步,局势就全都变了:先前的平衡已被彻底打破,其余的木人自发地移动起来,将孤零零的南奚皇帝围绕在中央。内有将军叛乱,外有强敌环饲,南奚四面楚歌,可怜的皇帝很快被其余的木头人打倒。但这还不算完,打倒了皇帝,其余的木人像是得不到餍足的凶兽,开始把目光放到了身边的同伴身上。
“人心就是这样,永远不满足于得到的,只要有人起头,剩下的就会淹没在洪流里。”
“不好吗?”叶惟远轻声说,“乱世出魔星,你不就等着这么个良机?还是说你就满足于在这魔域当个不出世的无名小卒?”
“闭嘴。”
木头人语气不善。
“戳你痛处了?”
叶惟远嗤笑。
他是唯一一个会来陪这木头人下棋的人。一开始他还会犹豫,后来他就下得很随意了,反正无论怎么下,最后都逃不过满桌碎木残渣。
也不知道这木人究竟有什么玄机,碎后竟然有淡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染得人手心之间大片洗不掉的殷红,跟碾碎了大山里的杜鹃花似的,怎么都洗不掉。
比方说现下,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多做什么,那群木人就打了起来。
它们越打越起劲,杀红了眼,连敌我都不分,只管把身边的木人都打得稀烂。
叶惟远抬眼去看那始作俑者,居然在那一贯阴沉无波的眼珠里看到了狂热和兴奋。
“你的药来了。”
木头人用它枯瘦的指尖指了指叶惟远的身后。
“一滴都不要剩。”
原来是红衣傀儡端着个盘子进来了,盘子里有个成年男子头颅那般大的海碗,里边盛着满满当当的猩红药汁,就如刚放出来的心头热血。
叶惟远接过那碗,看也不看地就喝下去。
这药汁腥臭扑鼻,又苦得吓人,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吞的是冰冷沉重的水银还是热烫的熔岩,只知道重复吞咽。
这木头人不再给他吃那些血肉,而是要他喝一些奇怪的药。他不是没有问过这药有什么作用,木头人都诡秘地笑,并不回答。后来他也就不问了。
眼见一大碗滚烫的药喝下去,烫得叶惟远的心肝都要烧起来了。
他说不清这木头人要把他变成什么样,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木头人闲闲地敲着棋盘,等待上头偃旗息鼓。
“你说你要叶风城死,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没想好。”
叶惟远勉强喝完了药汁,哑着嗓子说,“我想看他跪着求饶……”
“那我替你想,”木头人颇有兴味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的一丁点反应,“我要是你,就会断了他的灵根,要他当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再废了他赢你的手,割了他羞辱你的舌头,最后剜掉他的眼睛,要他为居然敢那样看你后悔。死是不能让他轻易去寻死的,剩下的就得一样样讨回来了,你看如何?”
也不知道今天的药汤里加了什么东西,叶惟远只觉得力气都飞走了。他趴在桌上喘气,呼出的气都比进去的多。
“你说得很好,”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那样对他?
那药汤进了肚腹,就如岩浆一般流向他四肢百骸,先是痛,再是一种莫名的酸软,让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动弹不得。
棋盘上的棋子坏得差不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停息下来。
浅红色的汁水沾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斑驳狼藉,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木头人说到后面,声音里都带上了一点兴奋。
“对一个废人就不该手下留情,凌迟、车裂……随你喜欢,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见面前的叶惟远渐渐不动了,它从椅子上跳下来,轻灵得不像个木头人了。
“差不多到时候了。”
它吹了几声口哨,哨声长长短短,难听得很。
隐藏在黑暗里的红衣侍女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一片不详的红云。
“来了来了,主人唤我们何事?”
·
迷迷糊糊间,叶惟远感到有人进来了。
她们掀起夹带着脂粉气的香风。花的香味是那样的浓,近乎要凝成实体,但是太浓了,反而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不好的东西。女人银铃一样的笑声萦绕在耳边,忽远忽近。过了一会,叶惟远感到几只冰冷的手缠上了他的身体。
“主人,就是他吗?”
也不知道那药里有什么东西,他的脑子都是僵的,想一点东西就疲倦得要命。
但即使这样,他也知道他们在谈论要如何处置他。
——它发现了吗?
“带他去血池。”
和他想象中的震怒截然不同,那魔物的声音里带着点愉悦的意味。
血池?
他很想问那是哪,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可他的舌头木木的,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得太多,后脑勺那里有根筋像是被人挑动,发出一阵阵刺痛,让他抱着脑袋,蜷缩起身体小声地呻吟。
“是,主人。”
那群女人嘻嘻哈哈地应下,勾起他的衣襟拖着他出了门。
“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
话虽这样说,可木头人没有丁点出手救下他的意思,就让那群奇怪的女子把他像拖尸一样拖了出去。
寻常女子铁定拖不动他,可这打头的女人不仅拖动了,还轻松得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过。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们就没有活人的呼吸。
“嘻嘻,姐姐,这年轻人长得好生俊俏。”
“主人瞧上的人,能不好吗?”
这女人说话的方式非常奇特,每个字之间都有一段空隙,像是在斟酌后面的词句。
他的眼皮像有千斤重,睁也睁不开。可就算这样,当那说话的女人凑过来时,花香后头的浓烈尸臭仍旧呛得他呼吸不顺。尖尖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好像在漫不经心地描摹他的五官,也不在乎会不会划出血来。
“可惜生在了陨日城叶家。”那个因为好奇而凑近的女人遗憾地说,冰冷腥臭的气息拍打在他脸上,“主人说了,叶家的人,都不可信,都是骗子。”
他就跟一件寻常货物一样被拖着走了许久,久到后背的布料都磨破了。
即使隔着一层东西,也能感受的那股要把人烤干的炙热温度。
“这有什么难的?”
过了许久叶惟远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一脚把门踹开,缺少油脂润混的机轴转动起来,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就算是最会骗人的叶家人,扔到那池子里泡上个十天半月,什么异心都会飞走了。”
门一开,里边盛大的红光透过薄薄的眼睑,刺得他眼球生疼。
他难受地动了下,想把脸藏到暗的一面去。那女人察觉到他的异动,松开攥着他衣领的手,转而蹲在了他的面前,亲昵地跟他说起话来。
“小哥哥,是不是很热啊?”
尖尖的指甲在他身上上划来划去,沿着下颌线条滑过喉结,最后落在了赤裸的胸膛上,狠狠地掐了进去。
指甲嵌进血肉的痛楚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也就是一点。
他睁开眼,眼前的无数个重影慢慢重合起来,变成一张青白的女人脸孔。
“活人,哼,活人。”
那是一张非常美的女人的脸,只是她的眼神是浑浊的,就如被污染过的大雪。
“干嘛皱眉头?痛吗?”
她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指甲深深地扣进他的胸膛里,像是要撕开这块血肉,取出那颗还在不停跳动的心脏。
“你进过血池吗?”
冰冷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廓说话,痒得很。
他偏过头不去看她,正巧就对上了门内的东西:这儿与其说是间屋子,不如说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窟,下面被刻意凿空蓄起了滚烫沸腾的液体。岩窟极大,却没有一寸供人站立的土地,那些像岩浆,更像是血的液体咕嘟嘟地冒着泡,永无止境地翻滚着。
“你且进去罢,嘻嘻嘻,进去罢。”
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他手脚发硬,身上没有力气,就那么直直地跌进了血池里面。
腥臭的液体涌进他的鼻子、眼睛、嘴巴里,烫得他几乎魂魄都要化掉。
可他没有立刻化掉,只是往深处沉去,越来越深。
她说得没错,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进了这池子,总会被这沉淀了千年的怨毒给同化掉。
“出来以后,你就不记得你是谁了。”
待那推他进去的女人笑够了,他听到她这样说。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都说不清这是真的,还是他被池子里的魔物缠上了产生的幻觉。
那时他已经差不多要被血池里的液体吞没掉。
忘了自己是谁?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活着有什么用。
他能做到的事,其他人一样也可以,没什么非他不可的。
……
是不是连那个人也要忘掉?
孤独难捱的少年时光在他的眼前闪过。他想起一个人,一个他总是害怕去看,却又不得不看的人,这令他突然来了力气,缓慢地往上浮。
池子底部的东西伸出一双双手抓着他,它们勒住他的喉咙,扯住他的手脚,不让他离开它们的控制范围。可是他还是执意往上,直到冲破表面,露出一双无论如何也不肯闭上的眼睛。
眼见他大半个身子都要浮上水面,那群女人笑嘻嘻地走过来,将他按了回去。
他想挣扎,可那群女人的手上像有千钧力气,铁索一样缠绕在他身上。被按住的他再也抬不起头来,慢慢地,如她们所愿那般沉到了池子底部。
这次,他再没想起过任何东西,认命地沉了下去。
血池里的液体再度将他包裹起来,像虫子似的啃噬他的血肉,钻进他的骨髓里,要他哪里都在痛,痛得几乎要大喊大叫。
“记不得自己是谁,就不会再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沉到最底。
他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将他的骨肉都熔化成渣,只剩颗伤痕累累的心。
他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只能让那腥臭的血水进到他的五脏六腑里。
如果这就是成魔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么他已经领教过了。
假使一个人记不得自己的爱和恨,就不再徒添烦恼。
他爱的人是怎么样的?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应该是个非常、非常冷漠的人,冷漠得像是骨子里都结满冰碴。过去他试着去走近,却发现那个人的心是冷的,离得太近只会伤害到他自己。
即便如此,愚蠢至极的他还是愿意为那个人做任何事。
沉到最底。
爱一个人是世界上最累的事情,他该放弃,永远地放弃了。
他的爱,他的恨,都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离他远去。记忆还有感情都变得很模糊,他在这里受着煎熬,再没有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