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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甲府”是保长办公的地方,位于城东城北交界处,是座颇古旧的老宅院,那里较张府距离青龙门近,因此张恶虎往那儿赶。
府内早晚皆有保丁轮流看守,今夜值夜的保丁叫阿壬和阿癸,二人困得正打瞌睡,张恶虎不敲门就直接闯入,二人被惊醒,见是保长归来,赶紧进屋伺候。
张恶虎进到正堂,把白映阳放在桌上,揭开身上伞纸,见衫布全干,仅鞋面溅湿些雨水。
这时,内堂走出一白衣少年,却是菡萏,他只叫得一声“大少爷”,便看到昏迷不醒的白映阳,惊道:“二少爷怎么了?”
芙蕖道:“他断了肋骨,现下已接上。”
菡萏又惊又急,扯着张恶虎哭道:“你怎么没照顾好二少爷?”
张恶虎给他扯中头发,急道:“哎哟哎哟,好痛啊!菡萏,你怎地在这儿?”
一旁的阿癸道:“他下午就来了,说是伯母炖了鸡汤给你和白公子,他特地拿过来的,你们都不在,他便在此等候。”他口中的“伯母”,自是张恶虎的母亲张夫人。
张恶虎命阿癸去烧热水,命阿壬煮姜汤,抱了白映阳进东厢房间,又领孟桥妆去西厢院。
往日偶有忙于公事赶不及回家,张恶虎就会在保甲府住宿,白映阳一般都留下陪同,因此保甲府常备有他们的换洗衣物。
张恶虎本想拿自己的衣衫给孟桥妆更换,但他魁梧雄壮,孟桥妆纤细如柳,比他矮了一个脑袋,若穿他的衣衫,就如同穿戏台上的戏服,又宽又长,极不合身,倒是白映阳与孟桥妆身形相若,仅比她高寸余。
思及此,张恶虎改取白映阳的旧衣裳,继而来到西厢院,一进门便见院中放有几桶热水。
原来烧水的阿癸看出保长对这位姓孟的姑娘有情,故把热水放在门口,由保长亲自提进房去,向孟姑娘献殷勤,以增进她对保长的好感……照此来看,张恶虎身边的人都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啊!
张恶虎虽是鲁莽汉子,倒还懂得基本礼数,把热水注入浴桶后,便退出房让孟桥妆沐浴,又恐被孟桥妆误会是轻薄小人,不敢候于门外,出了西厢院,匆匆回到东厢房内。
此时的白映阳已由菡萏擦干净身子,换过衣裳,芙蕖也已清洗完毕,重新包扎肩伤,张恶虎当即宽衣解带,冲掉身上泥污。
须臾,阿壬端上热滚滚的姜汤,张夫人炖的鸡汤也热过了,另还有夜宵:一大锅白粥,配菜是一碟肉片、一碟炒鸡蛋、一碟黄豆芽、一碟竹笋、一碟油菜。
张恶虎端鸡汤去喂白映阳,白映阳身子不适,只喝两口就摇头不喝了,张恶虎逼着他再喝半碗姜汤才准休息,随后又问阿壬道:“可有送夜宵给孟姑娘?”
阿壬笑嘻嘻道:“我把你的夜宵一并送到孟姑娘厢房,如今她正等你一起吃呢。”
张恶虎大喜,伸手在他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笑赞道:“你这鬼灵精!”吩咐菡萏和芙蕖好生照顾白映阳,又匆匆赶去西厢院。
经过正堂时,甲乙丙丁在花厅大快朵颐,见他来到,阿乙搬凳子招呼他一块吃喝。
张恶虎摆手道:“我不吃了。”
阿乙是个迟钝的,问道:“怎地了?”
阿甲笑道:“你真笨,阿壬已把夜宵送去孟姑娘房中,保长自要跟她一块吃啦。”
这四人别的本事没有,胁肩谄笑的功夫却是炉火纯青,于是甲乙丙嬉皮笑脸地恭喜保长、贺喜保长一番,把个恶虎保长捧得眉花眼笑,一路蹦蹦跳跳来到西厢院。
才踏进院门,就见游廊上站着一人,身若纤柳,藕裳随风,长发散于背,面孔朝外,正在观雨,竟是白映阳!
张恶虎吃了一惊,忙去拉他道:“你不是在屋里休息么,怎地一下子就跑到这边吹风?”
白映阳回过身来,微微一笑道:“保长,是我。”
张恶虎一怔,细看之下,哪里是白映阳,原来是孟桥妆,她身形与白映阳相近,穿他的衣裳正合身。她这般男装打扮,直如一位翩翩佳公子,眉宇间与白映阳居然有几分神似。
孟桥妆见他怔怔看着自己,微笑道:“保长,你瞧什么?”
张恶虎一惊,一张虎脸瞬间通红一片,半晌方道:“孟……孟姑娘,你这副打扮,真像个俊美的公子哥儿,若走去街上,整个梅龙县的女子都要爱上你。”
孟桥妆笑道:“保长过奖了。”
张恶虎道:“雨下得这么大,你站在屋外,小心受凉,快到屋里坐吧。”
孟桥妆当即随他进屋,二人相对坐在方桌前吃夜宵,张恶虎不断给她夹菜,她礼尚往来,也夹了一片肉给他。
张恶虎欢喜无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他平日吃饭向来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之,如今变得这般细嚼慢咽,显是不舍得吃掉孟桥妆夹给他的肉片。
孟桥妆吃下一片竹笋,说道:“保长,那位白公子……我看你对他很是照顾。”
张恶虎笑道:“小白羊与我自小一起长大,他是我弟弟,做哥哥照顾弟弟是应该的。”
孟桥妆点头道:“我真羡慕白公子,有一位待他这么好的哥哥。”
张恶虎道:“原来你没有哥哥,那你在家里是排行老大了,你有弟弟吗?”
孟桥妆黯然道:“我弟弟也不在了……”
换作旁人,听得此言,自已明白对方话中含意,张恶虎却仍傻呼呼茫然不解,还问:“他去哪儿了?”
孟桥妆与他虽初识,却早看出他心直口快,思想单纯,实无恶意,也不怪责,不过她不想谈论伤心事,岔开话道:“保长,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亲人?”
张恶虎道:“我家有娘娘(niángniáng)、妹子、小白羊、表弟,还有很多家仆。”
孟桥妆道:“令尊翁不在了么?”
张恶虎道:“令尊翁是甚?”
孟桥妆道:“就是你爹爹。”
张恶虎“哦”了一声道:“我爹爹前几年死了……”陡然领悟孟桥妆说的“不在了”,即是指父母弟弟都已去世,他慌得跳起身,连连作揖道:“孟……孟姑娘……我不知你是说爹娘弟弟不在了……我不是……有心的……我……”
孟桥妆道:“不打紧。”见他仍惴惴不安不敢就坐,微笑道:“我爹娘和弟弟去世已十几年了,保长不必为此介怀,请坐下吧。”
张恶虎这才就坐,又连连给她夹菜,却不敢说话。
孟桥妆道:“方才在土地庙,我瞧你很紧张白公子。”
张恶虎道:“我和小白羊情同手足。”
孟桥妆道:“白公子也是你表弟吗?”
张恶虎笑道:“小白羊不是表弟,我只有一个表弟,名叫温玉福,是舅舅的儿子。”
孟桥妆一凛道:“温玉福……”问道:“温玉福是你表弟,他跟你住一块吗?”
张恶虎点头道:“前几年舅舅、舅妈过世,表弟孤苦无依,我娘娘就把他接过来同住。”
孟桥妆叹了口气,脸上颇有伤感之意,半晌又道:“白公子是你远房兄弟么?”
张恶虎道:“不是的,我与小白羊并无血缘关系,他小时候被恶人逼着去乞讨,给我碰上了,救回家中。”
孟桥妆道:“原来他是孤儿……那他还有家人吗?”
张恶虎道:“怎么没有,我和娘娘、妹子、表弟都是他的家人。”
孟桥妆微笑道:“我是说他以前的家人。”
张恶虎道:“他说他被以前的家人抛弃,不要他啦。”
孟桥妆双眉紧蹙道:“真狠心的父母!”
张恶虎也道:“可不是吗,小白羊这样好,我们家人都爱惜得不得了,怎舍得抛弃!”
孟桥妆心中叹息:“我爹娘虽已不在了,但他们生前很疼我们,只这一点,我就比白公子幸运得多。”笑道:“如此看来,你定是很喜欢白公子做你弟弟啦。”
张恶虎笑道:“那是自然,小白羊聪明得很,还会体贴人,有好多事儿,我常常一塌糊涂弄不清楚,他耐心跟我解释,我就清楚了。小时我贪玩不爱念书,不愿听先生教诲,是小白羊先学会,过后慢慢教我,我才不至瞎字不识,若没有他在身边,我做甚都觉得不安宁。”
孟桥妆笑道:“你是太依赖他啦。”
张恶虎挠头笑道:“我娘娘也这样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不是女儿家……”
孟桥妆奇道:“为何可惜他不是女儿家?”
张恶虎道:“他若是女儿家,我定娶了作老婆。”
孟桥妆惊道:“你……你想娶他……作老婆?”
张恶虎道:“他要是作我老婆,我就再不必为讨不到老婆而苦恼了。”
孟桥妆笑道:“可他终究是男子……”
张恶虎叹道:“可不是么,若男人能当老婆,我就娶他,他比别的女儿家还要细心体贴。”
孟桥妆膛目结舌,一脸惊惶地盯着他。
张恶虎未觉异常,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白映阳诸般好处。
孟桥妆低头喝粥,再不接话。
第9章 失却芳踪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黎明,保甲府的花树饱饮露汁,开得格外青翠,气息亦是分外舒爽!
张恶虎起一大早,盥洗完毕,径直去往西厢院。
孟桥妆已换回自己的衣衫,见他来到,笑道:“保长,你早。”
张恶虎看她晨妆未整,不禁有些发痴,半晌才想起该请她去花厅吃早饭。
阿壬煮好早饭就和阿癸点卯回家了;白映阳病中不出来,菡萏和芙蕖要照顾他,故端去房中吃;甲乙丙丁昨夜给蛟龙吓坏,一晚上睡不着,现今在东厢房补大觉;因此今朝花厅之中,仍旧只有张恶虎和孟桥妆二人吃早饭。
张恶虎依旧忙碌地替孟桥妆夹菜。
孟桥妆问道:“保长,你手上的伤怎样了?”
张恶虎笑道:“一点都不痛!”说着挥臂证明给她看。
孟桥妆阻止道:“别乱动,小心伤口裂开!”取出金创药道:“我替你换药吧。”
张恶虎长这么大,除了亲妹子,还是头一次有年轻姑娘如此亲切待他,登觉受宠若惊,嘴都笑歪了,忙不迭跑到孟桥妆跟前,微微蹲下身,让她方便换药。
孟桥妆边给他敷药边道:“我有一种‘芙蓉露凝膏’,是自己调配的伤药,能活血生肌,淡化疤痕,可惜没带在身上。”
张恶虎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有几道疤痕不打紧。”
孟桥妆微微一笑,叹道:“可有些伤疤如不能去除,给人见到,总是误会连连。”
吃过早饭,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孟桥妆便起身告辞。
张恶虎生怕她这一走,就此再也见不着了,慌得扯住道:“你别走!”
孟桥妆道:“你还有何话说?”
张恶虎张口结舌,半日方道:“你借给小白羊的衣衫……我昨夜洗了……还没干……”
孟桥妆道:“我下回再来拿。”
张恶虎听她说“下回再来”,欢天喜地道:“你几时再来?”
孟桥妆想了想道:“我明日再来,拿‘芙蓉露凝膏’给你用。”
张恶虎喜得合不拢嘴,又道:“孟姑娘,不如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孟桥妆道:“你还有伤,该好好休息才是。”
张恶虎笑道:“我身强体壮,这点小伤不碍事。”
孟桥妆微笑着婉拒了。
她执意不肯,张恶虎也不敢勉强,好在她说了明日来,张恶虎只得在门口恋恋不舍地目送她离开,直至再也看瞧不见半丝影子,这才转身欲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