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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么半年,我发觉,裴大人不止拒绝了我,还拒绝了江华城所有对他有意的女子。
他没有妻子,也没有侍妾,这般古怪,都被属下私底下取笑,是不是某方面有问题了。
我对这些猜测不屑一顾,裴大人绝不是他们可以想到的,但同时又有点不可明说的窃喜,裴大人洁身自好,莫不是在等真正心仪女子?
府里只出现过我一个女子······
这不怪我想多了。
某个月夜,我换上一身绛红色衣裙。上次我们三个去布庄做新衣服,裴大人盯着那匹绛红色的布看了许久。我想他肯定极喜欢这个颜色,便偷偷做了这身衣裙。
年管家去外乡探亲,几日后才回来,裴府只有我和裴大人两人,这给了我莫大勇气。
庭院内,石桌前,裴大人正醉酒弹琴,琴声幽怨,经过一个转点,又欢快起来。
他向来喜欢作画,我不知道,他还擅长抚琴。
我犹豫再三,上前,扶住裴大人的肩膀,柔声说道:“大人,您醉了。涟漪送你回房。”
“不······”难得一见的神情出现在裴大人脸上,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脆弱,痛苦,遗憾,无奈。
他低头看了一眼我的衣裙,苦笑间对我说:
“涟漪,坐下,陪我喝一杯。”
他将酒杯递过来,我只好接住,小口抿着。
“你知道我在弹的是什么曲子吗?”
作为怀香阁曾经的花魁,我也算粗通琴棋书画,此刻却说不出曲子的名字,支支吾吾猜了几个,都错了。
裴大人笑着揭开谜底,“这是我自己作的,《楚城欢》。”
第27章 番外篇—涟漪(三)
“此曲如何担得起一个‘欢’字?”
我疑惑问道。
裴大人目光流转,落在月光泄下的空石板上,夹道丛生桔梗花,花影与月影交错。
他恍若回到过去,将酒杯凑到自己嘴边,答:“或许是,我每每想起他,总是欢乐的感觉居多。”
我的心猛然一揪,这个她,是谁?
“人生在世,不得意的居多。连最后尽的一点微薄之力,却也是借助他人之手······古人云,大丈夫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若不可助一人早脱苦海,又何以匡扶天下?”
他罕见地吐露真言,将我所有心思堵回去。
我虽听不懂,知晓他醉的不成样子了,一手夺过酒杯,“大人,别喝了······”
他一头歪在我怀里,不省人事,我发懵一会儿,使出最大气力,半拖半拽着将他送入卧房。
他卧房外侧便是经常作画的凉亭,我瞅见那石桌上摆放的画具还没有收好,便走过去。
凑近一看,桌上那幅未完成的画卷,一个红衣美人玉足点地,画中起舞。
他容貌比之那红衣道人更胜一分,凡世气息也多了一分,只是那神情,那风姿,却更不像凡人。
我不曾想过,世上有男子,舞蹈起来,姿态也这样好看。
我心头有些慌张,卷起画,忽然想到裴大人书房里还有许多完成的画卷,趁着把画具送往书房,翻找出来一看,大多都是这绛红色衣袍的美人男子。
有时画他倚栏而坐,有时画他陪侍圣上身边······
我虽自小生长在怀香阁,对当朝几位大人物有几分熟悉,当即身子一凉,这画中人,莫不是楚阁?
国师在传言中自然也有一副让人艳羡的好相貌,但他年龄已经不小了······何况男子起舞,天子近臣,这除了巫宦楚阁还有谁呢?
我抱着那堆画,跌落在地,不敢再想下去。
楚阁在前朝的名声虽不算好,却也不至于到本朝被群臣上旨痛骂奸臣的地步。传言,他并不是宦官,而是先帝今皇父子的男宠······新皇登基不久,便不理会街坊闲谈,将他收进后宫了。
这么一个人物,虽权势滔滔,光焰动天下,君子莫不避之不及。没想到,裴大人······
这样,倒也不难猜出他离开京城,自请贬谪的原因了。
这夜,我辗转反侧,不愿多想裴大人与楚阁的关系,心头酸楚,难以排解,泪落不止,待清晨醒来,发觉枕边湿了一片。
约么老年回来后半月,裴大人叫我们两个陪他回乡为老夫人扫墓。
他老家在泾阳乡间,离江华并不算远。
路上,他和老年说了许多他从前的事。
原来裴大人不仅出身寒门,还自幼丧父,丧兄,是老夫人将他拉扯大的,还有个和他同龄的小侄子。
他一讲到裴老夫人便低头,黯然道:“若我早日中举,娘也不至于早早离逝。”
我安慰了他一阵,有些好奇便问:“您侄子如今可在泾阳?”
“裴原他,七岁时出家了。”
裴大人回答我时,神情淡淡,仿佛在说“明天吃茄子。”
“我很久没有见过裴原了。”
我们三个正一同站在老夫人墓前,烧纸钱,我看着裴大人把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洒在地上。
他跪在墓碑前,跪了很久。
我和老年回裴家祖屋暂住一晚。
三更,我睡得正熟,一阵嘈杂的声音把我吵醒,我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走到边,只看见裴大人推开院门,,手上提的灯笼随意一扔,醉倒在院子里,毫无风度地横躺着。
我赶紧叫醒老年去煮醒酒汤,自己打了盆热水为他擦洗脸上的灰尘。
他一个劲地说胡话,有时喊着“裴原”,有时低念“楚阁”,还将我甩开,害得我跌在地上,胳膊摔地一片青,一片紫。
老年隔着半个院子向我摊手—祖屋简陋,煮不了醒酒汤。
我看着裴大人通红的脸,也不知哪来的胆量,提起一桶井水向他身上和脸上泼去。
“清醒了吗!”
裴大人颤抖了一会儿,缓过神来,睁开醉眼,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又笑道:“涟漪,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缓缓点了点头。
他瘫倒在地,笑容夸张,绝望的声音好像旋涡,要把所有人带入他的悲伤。
“我早就查到了,没有告诉你罢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被爹娘卖掉换钱?不,那根本不是你爹娘,你亲生父亲叫聂海利,前任关河府都尉,治下不严被人弹劾罢官,之后花天酒地,犯花柳病死了!你亲生母亲是他府上的丫鬟,害怕被善妒的大夫人暗害,逃回老家常乐镇,难产死后把你托付给兄嫂,然后······”
“ 别说了!”
我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不是想瞒着我?为什么不瞒一辈子?”
我质问他,眼眶通红,血丝遍布。
“我也想问他们,为什么不瞒我一辈子······”
他对月喃喃自语,泪水顺着没有知觉的脸,淌满胸襟。
我缓和了一下自己知道身世的心情,“他们?大人,你见到谁了?”
裴大人重新闭上了眼睛,不久,睁开,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略沙哑。
“对不起。”
我终于支撑不住,跌落在地,捂面痛哭起来。
裴大人郑重许诺:“涟漪,若你不嫌弃,便叫我一声兄长,我裴宁在世一日,便一日不教你受他人侮辱,护你一世平安。”
兄长?
我恨恨地看着他,脱口而出:
“那楚阁呢?”
他一愣,半蹲下来,抚摸我的脑袋,柔声解释道:“你们不一样······
我此生没办法教他免受情劫,但至少可以护你至白首之时。”
我必须承认,裴大人实在聪明,他从不给我俩尴尬的机会,打一开始就处理好了最难解决的一部分。我那从未说出口的话,倒也真的不必再说。
不久,我们三人返回江华裴府。
本朝帝君对臣下疑心慎重,派了几波使臣来东南,一路奏斩了许多官员,江华作为南部重城,自然不在例外。
裴大人再没有亲自抓捕逃犯那等功夫,每日与属下在府衙内整理帐目,追诉欠税,短短几月,人好似老了十岁。
他本人也像真的衰老了一样,不再一个人孤零零得作画、抚琴,行事圆滑许多。那些关于奇怪道士的传闻,也渐渐为人们遗忘。
朝廷似乎忘记了他这个人,忘记了他这个前朝最富文采的状元,漫漫数十年,他一直留在江华,为城中琐事操劳,为豪贵刁难,几十年如一日。
他也真的遵守了承诺,一辈子护我长安,待我如亲妹,终身未娶。
我早料他,按他的操劳程度,早逝这件事,并不难想象。
但真的坐在他病榻前,我年过半百,依旧难抑泪水。
他病的一塌糊涂,两眼空洞,声音断断续续,嘱托我和老年一些事:
“我······我在常乐镇有一处宅子,你们可搬去······搬去那里······地契在我枕头下······”
“我不走!”我嚎啕大哭起来,“住了几十年,你凭什么赶我走?”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伸出手,如当初般摸我的脑袋,“涟漪······乖······”
“还有······我死之后,不必厚葬,丢进火里,拿着那······剩下的灰······灰撒在废帝陵前就可以了······”
十几年前,楚阁自尽于帝陵。
我含泪握住他的手,“涟漪记得······”
“若你见到裴原······对,我的侄子······告诉他······告诉他,我从不怪他······怪我与璇玑门,与璇玑门的缘分不深······故偏见楚阁······故无能为之······”
我和老年哭作一团,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从前觉得第慎古怪······”他露出惨白的笑容,将头侧到一边,“如今······倒长恨无法如他一般,不顾轮回,追随而去······”
“点起长念香······第慎会帮你,任何事······”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案台上放着的朱红色竹筒。
“大人!”
约么过了两个时辰,他便永远离我而去了。
我取走长念香筒,里面只有一支香,待捏起那支香燃上,又出现了一支,取之不尽。
我跪在裴大人灵牌前,眼睛哭得有些麻木。
那记忆里朱红色道袍的道士如约而至,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没有带拂尘,而是一根白玉烟杆。
第慎看了一眼裴大人的灵牌,把烟杆凑近自己的嘴,“他死了多久?”
“七天。”
“生死有命。”
“你当年将涟漪救出鬼门关,莫不是违抗了天命?”
我猛然转头看向他。
“为什么不能救大人?”
“他的命,有几个人敢管?”
第慎用烟杆轻扣了一下灵牌,“你生死簿上的寿命还有几十年,节哀顺变。”
我问他几个裴大人临死前仍在挂念的事。
“裴原······”
第慎:“那小子不经意间夺了他入仙门的机缘,修仙去了。”
“是那什么璇玑门?”
“对。”
“楚阁到底是什么人······他的情劫······”
第慎神情一冷,“他,算我一个闲着无聊的仇敌,和一个比较倒霉的下属,合起来算计的产物。”
我似懂非懂,用哀求的声音问道:“我还能见到裴大人吗······”
他低头瞥了我一眼,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