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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阿婆哼了一声,“谁晓得,指不定是做什么勾当呢。”
旁人却道:“可歇歇你老人家的嘴吧,总说不出些好听的来。”
“这些日子瞧来,可不像传言里的那样糟,那位宁姑娘挺是和气的一个人,还有叫芸枝的小丫头,我上回去借东西,人家二话不说爽快得很。”
“是啊,前几日我还得了她们送的驱虫香囊,哎哟,那都是富贵人家才用的东西,晚上挂在屋子里,香喷喷的,一个蚊子也见不到。”
朱阿婆听得不高兴,这些人怎么叫小恩小惠就蒙蔽了两只眼呢。
“你们分明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
她回到家中,挎了个竹篮子出来,里头垫着几层翠荷叶,上面放着几块家里刚做好的嫩豆腐,撂下话道:“我吃过的盐可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看不错人,都等着瞧吧,我这就去那里头探探究竟是个什么勾当。”
一句末了,她也不顾旁人的劝说和阻拦,气势汹汹地就往宁府大门去。
叩响门上铜环,护院拉开门,看着外头朱阿婆皱了皱眉,“你是有什么事?”
朱阿婆指了指篮子,“我啊就是住在巷子里的,家里性磨了嫩豆腐,找你们屋里的芸枝姑娘,给送点儿过来。”
朱阿婆可是十四巷里的名人,一张嘴说遍天下无敌手,一双眼整天到处瞅,护院是认得她的,闻言略有迟疑,但思及这位阿婆是个闹腾的性子,不理她怕是要生事,遂侧了侧身,说道:“你先进来吧。”
朱阿婆扭头,得意地冲那边扬了扬眼,跨进门槛。
而芸枝现在压根儿没空理她,她正惴惴不安地给明衷皇帝几人领路,走着走着额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心情会如此紧张倒不是知晓明衷皇帝的身份,而是因为后面跟着个楚郢。
侯爷怎么会过来的?不会是突然想起了小姐当初干的混事儿,特意来找麻烦的吧?
这处宅子本就不算多大,她胡思乱想着,不过一会儿便到了小湖边的方亭,这亭子没有栏杆亦无可倚的美人靠,四侧悬着及至半腰处的一层白玉纱一层青竹帘,映衬着湖中青莲碧波荡漾。
正面的白玉纱与青竹帘都高高卷着,并不阻碍前行与视线。
站在外面即能见得亭中摆着几张长案并几个小凳,供以歇坐。
芸枝不敢在宣平侯面前多待,一将人带到地方,就快步转去厨房叫人端茶送点心过去。
宁莞在他们进门前就得到了消息,她也没急着过去,而是等最后一锅乌木霜熬成膏状了,才洗干净手拭去水珠,缓步往小湖边去。
药房离小湖并不远,出了窄廊,穿过鹅卵石小道,一眼便能瞧见方亭中的四个身形不一的人影。
宁莞今日穿的一身月白色的广袖裙,外罩着透而薄的轻容,都是极轻柔细腻不好打理的料子。
她捻掉绣着玉兰花的袖口上无意间沾的药叶子,又垂目看了看,确定仪容没什么特别不妥当的地方,方才慢步近前去。
“师姐……”
率先看到她的是师老爷子,乐呵呵地抬起手晃了两下,臂间垂下的青衫袖子被迎面的风吹得鼓涨,惊得他连忙捋了下来,宁莞见此不禁微弯了弯唇。
楚郢在师老爷子旁边,长剑斜斜搁在案上,他抬起眼来,正好目光相撞,点头示意。
而明衷皇帝端坐在案前,一言不发,见着那眉眼含笑微微颔首的模样,一瞬间有些恍惚。
年幼时的时光隔得太远,纵使那段记忆太过奇妙深刻,他其实已然不大记得那人的模样。
和师正师姐弟的朝夕相处不同,他毕竟只见过她一面。哪怕有年轻时候心血来潮的一幅画在,随着时间流逝,尤其是这几年遍游河山漂泊在外,脑子里的印象更是淡薄得虚无了。
可现下看过一眼,竟是又渐渐清楚明晰起来。
那是幼年时候只有他记得的一个梦,光阴流转,一晃多年,梦与现实在今天重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把明宗皇帝的明宗改成年号“明衷”了(谐音好记_(:3∠)_)。
第45章
他已是白发苍苍; 这人却还是年轻的模样。
接到孙女儿和瑗送来的信时; 他是有些错愕的,但又隐约觉得理所当然; 能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就不同于常人不是吗?
明衷皇帝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来; 像是在醋里滚了一遭; 又在水里转了一转; 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当年他尚天真纯稚; 执拗地告诉所有人; 师翡翡是有一个大徒弟的; 长得高高的; 头发长长的,他在贵母妃宫里见过,他真的见过。
可是没人信他; 就连师翡翡也坚定地摇了摇头,宫人说他睡糊涂魇着了,兄长笑他小小年纪就傻了; 就连他的母亲景安皇后也觉得是他撞了邪; 惶惶不安不顾身体地日夜抄写佛经。
不怪他记得那样牢实,盖因那是大半辈子里第一次也是唯一次面对所有人的否定与质疑;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说的话,看过来的眼神让他委屈难过的同时失落又颓然,说是深受打击也不为过。
那也是第一回 ,他开始丢下少年心性里特有的执拗和坚持; 学着去顺与大众,彻底将其掩藏在心底,成为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明衷皇帝不由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儿,上面的那道擦伤的痕迹早就愈合不见了影子,真的已然好多年了。
可惜母后他们都已经不在,他也没办法拉着人告诉他们:你们看,是你们不记得,不是我糊涂了也不是傻了,更不是撞了邪。
想到这里,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再抬了抬眼凝视着亭中人,这一瞬竟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道:“孤说过,孤一定会记得你的。”
宁莞循声侧头,落在说话的人身上,目光顿了顿,眼角余光又自宣平侯身上轻轻扫过。
她是没想到今日楚郢也会跟着来,作为前宣平侯府的表小姐,装起来还是有些压力的。
捏着袖子暗叹了一声,敛裙坐在前方的长案边,散去无关心绪,微微一笑道:“殿下记性这样好,实在出乎民女的意料。”
一个自称孤,一个叫着殿下,坐在一边的太上皇略含着探究的视线在他二人打了个转。
明衷皇帝瞥过一眼,他立时正襟危坐。
宁莞:“不知道此行来,所为何事呢?”
师老爷子摸了两把胡须抢答道:“就是来看看师姐的。”他最近忙着事儿,都好久没来找他师姐了,正巧明衷皇帝要过来,就随行一道了。
明衷皇帝亦说道:“朕也是来看看的,当年翠微宫里一别七十余载,朕有些事情实在好奇。”
他初初当政的那些年,大约是为了证明什么,也曾使人去查过她的踪迹,可惜皆是一无所获,就真的像是凭空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
如今陡然出现,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在昨日抵达京都时,就已经有人将探查到的事情呈于案上了。
从几十年前的师翡翡大徒弟,到现如今盛州宁家十几岁的长女,更有在宣平侯府的那些荒唐之事儿,其中种种实在难以想象。
明衷皇帝看着坐在对面慢条斯理端盏饮茶的女子,诸多的疑问与感慨在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只化作一句,“那些年朕总在想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又是个什么身份呢?”
莲叶田田,锦鲤嬉戏间冒出头来,坐在亭中能隐约听见摆尾跃水的声响。
宁莞偏眸往凝着浅碧色的湖面,轻抿起唇角,含笑道:“不过就是一个稍稍长命的普通人罢了。”
太上皇咋舌道:“不止呢,还青春常驻。”看起来真比他大外孙黎成都小几岁的样子呢。
宁莞道:“这话可错了,只是比寻常人老得慢了一些,谈不上什么青春永驻。”她过几年就要慢慢老了,真的,不骗你。
太上皇酸了,“这老得可真不是一般的慢。”老天爷真不公平,他怎么就摊不上这样的好事儿呢。
明衷皇帝又瞥了他一眼,太上皇立马低头,默默吃起糕点。
师老爷子捻着胡须,哎呀,太上皇还是这么怂啊。
若真是一个长命的普通人,为何找不到人寻不到踪迹?那些失去的记忆又该如何解释?明衷皇帝手搭在膝上,缓缓道:“也罢,你不愿详说,朕也不多问。”毕竟他自己也好旁人也罢,总是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的。
宁莞闻言不语,他又话锋一转,声音微沉,“但朕想知道,你既消失多年,走得无影无踪,缘何又突然现世了?”
宁莞心想可算是问到重点来了,她指尖勾了勾茶盏,浅浅笑回道:“陛下,一个人总是寂寞,呆得久了,难免会想要到处走走。”
她斜斜侧了侧身子,将落在地上的荷包捡起来,“也是阴差阳错,没想到时隔七十余年竟还能遇到故人。”
轻软如柳棉絮絮的话声里萦着些许惆怅,然而下一瞬又添了几许和悦,“不过……虽有些意外,却也是高兴的,这世上的久别重逢,总是太过难得。”
明衷皇帝目光定定,面上并无过多神色,心中却亦有感触。
即便是他,活到如今这个时候,除了一个师正和她,已然是见不到年少故人了。
太上皇暗暗唏嘘,长寿人的苦恼啊,有时候得天独厚似乎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一时无人出声,亭中渐渐安寂下来。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楚郢转过头久久看着右侧方向。
“侯爷在看什么?”
师老爷子问了一句,顺着他视线也瞧了两眼,却只见得青竹帘前的白玉纱伴着风掀起层层涟漪,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楚郢淡声道:“外面有人。”
师老爷子不甚在意,低声回道:“许是府中下人吧。”
楚郢摇摇头径直起身,宁府的下人向来知事,可不会在主家周围躲躲藏藏的不露面。
他打起青竹帘,望着方亭后面挤挤挨挨的草木丛,明衷皇帝与宁莞也看了过来,朱阿婆躲在半人高的花草枝后面,忙忙缩成一团捂嘴屏息,不敢弄出丁点儿声响。
楚郢并未出声,只缓步过去,居高临下垂了垂眼,正正好与七分惊慌三分尴尬的朱阿婆对上。
冷淡的视线落在身上,朱阿婆下意识抖了抖身子,再看到他手中握着长剑,脚下更是一软,站起身来弯腰谄笑,露出手里拎着的一篮子嫩豆腐,“我是来给宁姑娘送东西的,没找着芸枝姑娘,走错了路,走错了路,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
楚郢不语,亭中宁莞讶异了一瞬,不禁笑道:“朱阿婆向来不屑踏足于我府上,今日好生有兴致,真是稀客稀客。”
朱阿婆被逮个正着,正正惶遽不安,讪讪道:“都是邻里,宁姑娘哪里的话。”
宁莞不知她将方才那些话听了多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朱阿婆这张嘴,在外头说得再多,熟知她爱瞎掰爱找事儿的那些邻里也只当听个笑话过过耳朵,说出去也没人信她。
“阿婆往顺着窄廊走吧,芸枝该是在厨房,你这回可莫要再走错了。”
朱阿婆如蒙大赦,拎着篮子健步如飞,一溜烟儿就不见了影子。
宁莞好笑,这老人家腿脚还真是利索。
朱阿婆跑得飞快,路上也没碰到芸枝,直接将篮子塞到护院手里,麻溜地就离开了宁府。
她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叫巷子里的风一吹,抖着肩打了个哆嗦。
柳树下那几个妇人还在纳鞋底,见她出来了,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