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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莙不疑有他,向容弼道过谢之后便撑着发酸的手臂往前去了。
琈章楼比之前沈莙到的毓暮楼要好找多了,有了容弼的指路,沈莙几乎是毫不费力就到了挂着大大牌匾的三层小楼。
楼前有两个守门的番役,不知为何表情十分忐忑。沈莙到时正是换班的时间,只见那两个番役把手里的绣春刀一放,逃命似地迅速撤远了,于是后来接班的两个番役便更加忐忑不安地在门口站成一尊石雕。
沈莙疑惑地皱皱眉,深吸一口气,手里攒着那块对牌便往门口走去。外头站着的一个较年轻的番役匆匆扫了一眼她手上的对牌便对她挥了挥手,用一种‘自求多福’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沈莙一番才伸手替她推开了门。
沈莙也是被他们弄得挺郁闷的,心道怎么西厂的人一个个都神神叨叨的。
琈章楼里烧着地龙,沈莙一进到里头就被热气熏得有种想即刻脱了披风的冲动,名册的高度很好地阻挡了她的视线,在木门被外头的番役掩上之后沈莙才摇摇晃晃地往楼上去了。
二楼闷热的感觉稍缓,沈莙模模糊糊地听着里面似有响动,也就没有多想地进到了里间。手上的重量不容她东张西望,进门之后她便直接抱着名册跪在厚厚的绒毯上行了个宫礼。
“大人,这是内务府整理出的秀女名册,请大人过目。”
沈莙说完这话就一直老实跪着等着姬浔的回应,可是她左等右等,上方只有悉悉簌簌的纸张翻动的声音,压根没人搭理自己。着急之下她不得不轻手轻脚地将名册摞在地上,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
这不看还好,一看竟叫她有些呆愣地开了嘴。在沈莙心里,一直把姬浔当成一个只会杀伐绝断玩弄人心的权臣,端的是倨傲狠毒,深不可测。从前见他时要么是阴狠无常要么是惬意享乐,以至于沈莙完全忽略了作为两厂提督,每日都有大把的文书工作需要他处理。
眼前景象无疑是难得一见的,里间摆设不似毓暮楼一般绮丽,但也是十分雅致。姬浔坐在岸几前,依旧赤足踩在白色的绒毯上,桌上堆满了各类文书奏章,摆不下的甚至都蔓延到了地上。屋内的热气加上繁杂的工作使这位平日里暴佞恣睢的‘九千岁’烦躁异常,头发散着,身着单衣,不修边幅地伏在岸前。他的眉头紧皱着,一脸不耐烦地翻动着奏本,动作粗鲁而急躁。
屋内本就燥热,再加上姬浔心里烦闷,于是他便伸手扯开了身上那件白色单衣的领子,露出一片略显苍白的脖颈和形状优美的锁骨,看得沈莙即刻就涨红了脸。
姬浔不开口,沈莙既不好起身也不敢在他心情糟糕的时候发出响动来找虐,一时间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姬浔在随手摔下一本奏章之后终于腾出了片刻空档,眯起眼来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局促着的沈莙,不耐烦道:
“怎么是你送来?小云子呢?”
沈莙聪明地没在这时候显现自己的傲骨,放柔了声音,略带讨好地答道:
“回大人,云总管说他在内务府还有差事要处理,因此遣奴婢将秀女名册送来。”
只要是沈莙心存讨好,那么她就会变得十分乖巧柔顺,眼下她害怕自己被姬浔的火气波及,愈发讨人喜欢,软糯的声音和清泉一般的双眸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缓解了姬浔心里的烦躁不耐。他停下手里的事之后才觉得自己被屋子里的暖流闷得有些口干舌燥,伸手去提桌前的茶壶却发现茶壶早就空了,火气一上来脸色立马就变得很吓人。
沈莙一直仔细盯着姬浔的一举一动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该求饶,什么时候该逃命。此时见他脸色一沉就知道大事不妙,不等姬浔开口骂人就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抢过他手里的紫砂小壶,笑得一脸谄媚,
“那边烧的热水滚了,奴婢这就替大人添茶。”
眼看着姬浔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些,沈莙一面心里夸赞了一番自己的察言观色,一面迈小快步跑到角落里烧着水的小火炉旁。先是将火堵上以免燃尽,然后才换上新的茶叶来仔细地将滚水灌入茶壶,等了一会儿之后又拿起茶杯来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姬浔跟前。除了略为狗腿,动作也算伶俐。
“大人喝茶,这是滚水,小心烫。”
姬浔用手背稍稍探了探杯身,挑着眉不耐烦道:
“既然烫那就吹凉,呆站在这里干什么?”
沈莙眼角跳了跳,心里骂了句“你大爷的”,强忍着心塞缩回了端着茶杯的手,掀开杯盖送到自己嘴边,小心地鼓起腮帮子开始不停地吹散杯口冒出的热气。一下又一下的,直到脸颊都酸了才将茶杯重新递给了姬浔。
提督大人接过热茶来,低头噙了一口,见温度刚好,终于稍稍露出了惬意的神色,悠然地喝着茶。余光扫到静静站在岸几前的沈莙,勾起唇角来和善地问道:
“会算账吗?”
沈莙被姬浔那春风似的笑容弄得浑身一颤,哆嗦道:
“这个……这个……刚进宫时在掖庭学过一阵儿……”
姬浔一听,脸上笑意更甚,伸手将桌上一沓厚厚的文书往前推了推,拉长了声音道:
“既如此,你将名册搬到岸上来,再将这一沓账目都比对清算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沈莙一张笑脸就完全垮了下来,站在原地支支吾吾的不肯动。姬浔嘴角一抿,眼中流雪一般的寒光乍然显现,沉声问道:
“怎么?你不愿意?”
沈莙被他威胁的表情和上扬的尾音吓住了,身体比大脑要先明白利害关系,行云流水似地抱起了地上的名册摞在桌上,
“愿意愿意,奴婢方才是怕自己算账学得不精,给大人添麻烦。”
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大人,西厂难道没有账房先生吗?”
姬浔冷哼一声,将背靠在椅背上,轻飘飘地扫了沈莙一眼,
“西厂自然有账房,不过因着账房里办事不力,本座前几日将他们依次罚了一遍,此时西厂已经没有起得来身的账房了。”
沈莙一听,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正想找个什么法子脱身,却见姬浔神色淡淡地指了指岸几旁的矮桌,
“自己把东西搬过去,纸笔都在柜子里头。”
这骑虎难下的势头逼得沈莙脸都青了,欲哭无泪地在姬浔凉飕飕的眼神下开始搬账本,那摞起来的一整沓压得沈莙胸口发闷,正想要去后头找纸笔的时候却听姬浔轻声唤了一句“等等”。
沈莙疑惑地转过头去,只见他端着一张似笑非笑的俊美脸庞,伸手指了指桌上另一沓摞得更高的文书开口道:
“这些也是,一并搬过去吧。”
沈莙瞪大了眼睛,此时的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她呆呆傻傻的样子取悦了烦闷了一天的姬浔,他缓缓曲起左手,用指节敲击着桌面,催促沈莙赶紧动作。
矮桌窄小的桌面放不下这么多东西,沈莙不得不将账本堆在地上,桌面只留了纸笔和正在清算的账册。屋子里除了姬浔坐得那张大靠背椅,其余连个小墩都找不着,最终沈莙只得盘腿坐在了厚厚的绒毯上,高度竟也刚刚好。
姬浔一下少了一件最繁杂费时的工作,心情也不似刚才那般烦躁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窝在一旁奋笔疾书的沈莙,歇了半刻才继续执笔批阅着手里的文书。
无论是在内宅还是在□□,清算账目永远是最琐碎耗时的活计,账本这个东西马虎不得,小小差错都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一般手脚不伶俐的人半天也对不完一本。沈莙记性奇佳,看东西快,记得也准,按理说算账对账这样的事由她来做是又快又准事半功倍。可是账本这个东西呢,又最能叫人瞧出猫腻来,什么贪私人情都在账册里一目了然,因此在宫里也没有人敢将这东西交给她去清算,说起来她倒是歪打正着地凭此躲了不少懒。
如今被姬浔这个煞星逮着做了苦力,沈莙一方面是欲哭无泪,另一方面也怕自己从中发现些什么西厂的秘密而被姬浔灭了口,因此一直胆战心惊的。
容弼进到里头的时候明显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早前还很是烦闷的姬大人此时正心情颇佳地在文书上勾勾画画,时不时喝一口热茶,整个人看起来惬意极了。而另一边则是窝在矮桌前‘辛勤劳作’的沈莙,脚边的两沓账册有一沓已经少了一半,可是剩下的数量依旧惊人,不同于姬浔的自在轻松,她的表情像是即刻就要哭出来一样难看,不住地伸手揉着酸麻的手臂,一点也没闲心去留意屋里进了什么人。
容弼惊疑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直到被姬浔的眼神一刺才匆忙收回了落在沈莙身上的视线,弯膝行了个礼才开口道:
“大人,安排在上阳宫和宫的眼线前来复命。”
姬浔“嗯”了一声,放下笔吩咐道:
“叫她们进来。”
容弼得了令,临走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头也不抬的沈莙才转身出去了。
沈莙今日还只用过早点,此时已经快到晌午,整个人又饿又累,被这些堆积成小山的账本弄得头昏脑胀。等她实在撑不住了打算放下笔来歇会儿的时候才发现屋里除了她和姬浔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两个小宫人,其中较年轻的那个沈莙再熟悉不过,正是许久不见的忍冬。
沈莙是才看见屋里进了人,丝毫不知方才忍冬和另一个宫人进门看见她时的惊讶。姬浔和她们说了几句话之后,劈手将一本秀女的名册甩到地上跪着的两人跟前,声音平静地吩咐道:
“知会惠妃和庄妃,新进秀女中着重抬举这一个,务必让她在新人里一枝独秀。”
沈莙一时好奇这个即将要发达的贵女是谁,可是隔得有些远,她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忍冬和另一个宫人接过名册应了声是,起身从里间退了出去。
☆、琈章楼(二)
忍冬和那个宫人出去之后,屋内又陷入了只有沈莙和姬浔的困局。姬浔也没大顾忌她,低着头继续圈圈写写,其间时不时的感觉沈莙眼神往自己这里飘,等他抬起头来看过去的时候对方却又做贼心虚地迅速低下了头。
在这种诡异的的局面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姬浔终于将手里的东西随手一扔,斜眼睨着一旁装鸵鸟的某人,不悦道:
“说吧,什么事?”
沈莙听出了姬浔话里的不虞,稍稍抬起脸来偷觑着他的脸色,白白的小脸上挂着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表情,支支吾吾道:
“大人……这个奴婢……奴婢今日一大早就进宫了……只用了早点……”
她这么一说,姬浔哪里还有不知道的,看沈莙那副唯唯诺诺的小媳妇样子,脸上笑意盎然,伸手在身旁的一块活拓板上扣了几下,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丫鬟敛声上了楼。
那丫鬟不敢轻易进门,蹲身在门口问道:
“大人有何吩咐?”
姬浔脸上的笑意略为收了收,沉声吩咐道:
“你去厨房里端些吃食来。”
听他这样吩咐,沈莙眼冒精光盯着丫鬟远去的背影,仿佛是在看一盘美味佳肴朝自己走来。姬浔咳了两声,伸出手来在紫砂壶旁敲了几下。沈莙立马会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阵小跑地到了岸几前提起了茶壶,
“茶凉了,奴婢替大人换上。”
说罢,顶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手脚麻利地跑到炉子旁边,依旧换了一壶新茶,也不用姬浔提醒,自觉地吹凉了递到他手里。
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