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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警官看着我跟熟柿子一般的脸,不禁莞尔,笑道:“魏小爷人高马大,五官端正,就是脾气怪了些。”
“警官,咱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要怎么排爆吧。”我岔开话题,“山里地形如此之广,我们就一队人,怎么排?”
“怎么排?”任警官笑道:“有元集大师在,还怕排不好?”
“大师法力如此无边,他能听见埋在地下的弹壳声哦?”我轻声道。
任警官忽然放下茶杯,捂住肚子大笑起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坐在一旁,颇有些尴尬。
“梁砚啊,我有时觉得你挺聪明、挺懂世故的,有时又觉得你这个小姑娘简直蠢得可爱。”任警官笑得眼睛里都憋着泪,“现在是法治社会,大家接受的教育是崇尚科学、热爱科学,没有那么多的奇门异术、妖魔鬼怪。”
“啊,那你们找元集大师来干嘛?”我懵问。
“早前抗战时期,就解放前那会,元集大师是少年游击队的成员,省道附近山里的地雷多数也是派他去埋,因此排爆一事当然要靠他指引。他只需要划定出大致的位置,然后我们有专门的勘探员和排爆专员,就能把地雷威胁解除了。”
听完任警官的解释,我愣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随即,只觉胸腔里迸发出一阵强烈的笑意,使得我整个人缩成一团,爆笑起来。这感觉之酸爽,就如同他人告诉我可以用柠檬发电,我信以为真,还顺便从水果超市买回了一箱柠檬。
“不过话说回来,五福山向来是很邪门的。”任警官正色道,“虽然我不信什么牛鬼蛇神,但我出门前,我妈还是给我求了一个平安符带在身上,你带了吗?”
我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放着之前去三侠门洞小区时,阳医生给我的澄黄色道符。
“除了你今天早上讲的邪门的事,五福山上还有哪些邪门的事?”我问道。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五福山’三个字,莫名透着一股熟悉之感。
“这说起来就多了”,任警官翘起二郎腿,面前的茶杯已经见底,“什么失踪啊、死人变活人啊、赶尸啊,都有,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那就挑有趣的讲,反正现在也没事儿干,有的是时间。”我道。
“我就讲讲姑苏家的事吧。”任警官将空杯递给我。我从地上提起热水壶,给斟满了。茶叶冲了水,在杯内四处翻腾。任警官望着茶杯,低声道:“当时姑苏家是徽州有名的望族,人丁兴旺,清朝以前祠堂一直设在三清山上,后面来了个风水先生,告诫姑苏家的家主,说宗祠不可设在外省,于是宛山就成了姑苏家的宗祠所在,并把宛山改成了‘五福山’。”
“风水先生说,姑苏家的宗祠不能单独建在五福山上,因为宛山上孤魂野鬼多,宗祠里容易积阴气,必须多建几所庙宇。不光建在宛山上,也要建在三清山上,总之需成‘合抱’之势,围着姑苏家的宗祠——”
我听得正入神,忽然被人从背后猛拍了一下肩膀。
“讲什么故事呢,听得这么认真?”魏延一张大脸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样?”我试探性地朝魏延身后望去,却没有看见陈昂驹。
“陈昂驹他还在里面,没我什么事,我就出来了。”魏延找了一张小凳,搬到我身边坐定。灶火间里的顶上挂了一根电线,吊着约四十瓦的灯泡,照明的能力有限。魏延凑近我的额头,仔细瞧了瞧,道:“出来,我给你清理下额头上的伤口,你就不怕留疤破相么。”
“真不行,我剪个刘海就得了。”我嬉笑着,跟魏延出去了。
魏延领我回房间,唤小乾拿来医药包。我迅速瞥了一眼小乾的手,没有任何伤口。小乾待我格外冷淡,将医药包打开,放完镊子棉花就走出去了,仿佛我是空气。
“她生我气哦?”我问魏延。
魏延拿着镊子从医药瓶里夹出一团棉花,往我额头上一按。蘸着酒精的棉花团激得我前额发紧,龇牙咧嘴。
“少管别人的闲事,多管管你自己吧。”魏延将镊子往医药包的罐子里一丢,阖上了医药包。
“这就把伤口处理完啦?”我道。
“不然呢,你是要我给你做外科手术还是内科手术啊?”魏延用消毒液净了净手,又拿湿巾擦了擦手,坐在我身边。我不自觉得将身体往一旁倾斜,以免和他触碰。
“陈昂驹的妹妹找着了吗?”我问。
“凶多吉少。”魏延收了脸上的戏谑,道:“已入火坑,怕是救不回来了。”
“什么火坑?真的是被拐卖到大山里了?”我赶忙问。
“我太公就说了三个字,‘人已疯’。”
我只觉心里堵得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魏延站起来,一把将我拉回到坐铺上。我猛然甩开魏延的手,吼了一句:“别碰我!”
“阿砚!”魏延又伸手试图抓住我挥舞的手臂,被我一把挡开。
“滚开!你给我滚开!”我大吼着,一腔的怒气没地撒,“你说我俩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你告诉我,还要不要过了,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了!”
说罢,我对着竹壁就是一拳。魏延赶紧上前,张开双臂,死死抱住我。感受到他比我微高的体温,我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使劲想要摆脱他的束缚,嘴里还迅速骂着:“如果不是梁九家里有点关系,给你介绍买家,你以为你的画卖得出去?”我嘴里神神叨叨如一把机关枪:“整天就知道装十三,听些流浪歌曲,什么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你杀死我算了。”
魏延死死圈着我的手臂一松,显然懵了。
“什么?”我歪着头,停了几秒,忽然又吼道:“我不管什么北方重工业城市转型给民生带来的疾苦,我就说你给我带来的疾苦。”
魏延没有说话,松开我,静静立在我对面,掏出了手机。
“我当初有求着要跟你结婚吗?啊?是谁买了鲜花气球摆了一地,是谁说要一生一世守护我的,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字,就没有一个兑现的!我受够了,受得够够得了……”我捂着凌乱的发丝,深深蹲了下去。
“你说我俩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你告诉我,还要不要过了,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了!”我躺倒在地上,又哭又嚎,心撕裂一般地疼。
魏延蹲下身,一双白皙的手轻轻盖上我的额头,我只觉眼前一黑,意识消弭的最后一秒,耳旁传来一声他的叹息。我仿佛堕入了一座深渊,又仿佛从一张网下脱出而落入了下一张网。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只觉,只有无尽的黑暗。我朝黑暗的尽头伸手,奔跑,迎接我的,是更多的黑暗,更多的虚无。它们将我紧紧包裹住,从一个结点到另一个结点,无穷无尽。
待我再次醒转,细碎的夕阳透过窗帘晒进来,通铺房间静悄悄的。我努力翻过身,看到了隔壁床铺看书的魏延。魏延平躺在铺上,手里举着一本英文书,看得入神。我伸手想要拿书,手却条件反射地下落,疼得我直嚎。
“醒了。”魏延放下书,一瞬不瞬地望我。
“我手怎么了?”我睨到自己的指间关节,上面全是青红淤血,有些甚至在发黑。
“疼吗?”魏延问。
我使劲点头,低声嘟囔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不会是拿你的龟壳烧我来了吧。”
“嗯。”魏延点点头,突然问:“家里可有给你表字?”
“啊?”
“古人道,名以正体,字以表徳,”魏延道。
“没有”,我犹豫着,又连忙摇头道,“不对,应该是表了的。真要去查,族谱里肯定有。你的字是什么?”
“我的表字是季沐,因八字缺水木。可见‘梁砚’确实是个好名字,水木补足,又同我的名字合彦归一,人果然是争不过命去的。”魏延静静道。
“应该说‘梁’是一个好姓氏吧。”我笑道,“你必须找个姓梁的,有水有木。”
“那可不一定”,魏延得意地道,“名字里有水有木的,多了去了,我上一个——”
魏延霍然打住,不再说下去。我轻笑一声,道:“这年头,谁还没个前任,有什么好扭捏的。”
魏延嘴唇往下一拉,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和庞哲一样,觉得我和朱狄的恋爱是扯淡?”我肚子里一股火又冒起来了,“我告诉你,我和朱狄这种,才算是真爱,还有什么能比同——”
“既然是真爱”,魏延打断我,“那怎么就抛下你,跟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结婚了?人家对你,到底是图新鲜,还是真爱,你心里清楚。”
“那你呢?”我反唇相讥,“你对我是图新鲜,打算玩玩,还是真爱?”
“比朱狄真心。”魏延静静道。
“也比朱狄爱玩。”我添了一句。
“我确实爱玩。”魏延颔首,从裤袋里掏出了手机,翻出相册,按下了播放键。
“我当初有求着要跟你结婚吗?啊?是谁买了鲜花气球摆了一地,是谁说要一生一世守护我的,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字,就没有一个兑现的!我受够了,受得够够得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连忙凑近细看——“你说我俩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你告诉我,还要不要过了,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了!”
望见手机屏幕上张牙舞爪的自己,我只觉额头冷汗直下,一张脸红如张飞。
“你说我俩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啊,梁砚”,魏延模仿着我的嗓音,凑近我,戏谑道:“你告诉我,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了?”
我晕死。
“魏延,你是PS的吧。”我愤愤道。
“视频怎么P啊,这上面就是你,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魏延老神在在,“幸好小爷我机智,拍下了当时画面,这下有凭有据,省得你抵赖。”
这时,我忽然想起什么,一个打滚从床铺上坐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大叫一声。
魏延急忙起身,问:“想起什么了。”
“五福山是幼清出事的地方……我说怎么‘五福山’这个名字听来熟悉……”我喃喃道,只觉如芒在背。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静静观着我,观着魏延,观着陈昂驹,观着这凡尘世间诸多的琐屑与轮回。
☆、耳盲
通铺房间的门把手被人转动,陈昂驹走了进来。他什么话也没说,往我身边的床铺一倒,两手捂住眼睛泣不成声。我与魏延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安慰陈昂驹。过了一会,魏延同我换了个眼神,便掩门出去了。
“我要打电话。”陈昂驹忽然一个骨碌起身,在一旁的背包里翻找手机。
“你手机不是昨天没电了吗,用我的吧。”我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这里没你的事儿,你出去。”陈昂驹粗蛮地推开我的手。我知他心情不好,也没敢多说什么,立刻起身出门。推开门,才发觉魏延在房门口站着等我。他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伸手按我的肩膀,低声道:“等下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尖叫,就在窗口看着就行。”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走廊的尽头忽然响起一阵嘈杂,我闻声望去,只见空无一物的走廊竟然震颤了起来,硕风阵阵。我睁大眼睛,只见大批大批衣着蓝缕、臂瘦骨枯的人形魖魅朝我和魏延奔来。魏延的手紧紧按着我的肩膀,周遭杂芜,我的心却定了不少。我依着窗口向屋内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