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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有十天的时间了,她只好改理科为文科。她重新弄来一套复习材料,平均每两天复习一门功课,她奇迹般地从浮躁之中冲了出来,静下了心,她用心将复习材料细细看一遍,她发现只此一遍就基本记住了(中学时代过目成诵的优点仍然残存在她身上),她轻松地再看了一遍,然后就很有把握地对自己说:虽然只有十天时间,但我会考得很好。
多米就这样怀着考上了不去的轻松心情走进了考场。考场设在公社,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语文,监考的老师总是从多米身边走过,站在她的身后。这是一个多米很熟悉的位置,从小学到高中,总是有老师在她的身后伫立。对多米而言,考试犹如舞蹈比赛,越是有人看就越能出彩。监考老师在她身后一站,多米文思如泉,灵活柔软的文字从她的钢笔跳动倾泻而下,一篇论说文干干净净地降落在卷面上。
监考老师忍不住告诉她:你是这个考场中最出色的。
这时候,多米的母亲却来了,特意从B 镇赶到公社,告诉多米,电影厂的张同志又来了,让她通知多米,不必考试了,电影厂肯定是要她的,这次他来就是来补充政审材料和调查社会关系的,因为是调一个创作干部,所以厂里比较慎重,张同志要到大队和公社跑一趟,很快就到了。
母亲说:我担心你心乱考不好,特意来告诉你,你要坚持考完试。
多米听了越发把考试当成得心应手的游戏。她对母亲说:横竖还有两门,考完就是,很容易的。第二天考的是政治和历史地理,多米在卷子上龙飞凤舞,觉得十分畅快。
考完试后,多米就不回生产队和学校了,整天在家,玩玩睡睡,不干家务,只看闲书,等同学来找她玩。
过了半个月,滞留在B 镇的知青都被劝回生产队出工了,带队干部重新投入工作,重新召集会议,将说过的话重又说一遍,关键词是:安心劳动,能考取的人是极少的。
过了一个月,B 镇变得更加空茫了,多米晚饭后走在大街上,发现再也没有了同龄人的熟悉面孔。没有了年轻人的街道显得寂寥、空洞,并且透着某种不安的气息。这不安的气息随着日复一日的等待而日益浓重。B 镇的上空十分寂静,没有任何消息,没有任何预兆。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多米给宋写了一封信,询问去厂的事情。
宋尽责地复了一封信,说多米抄袭的事情已被人揭发了出来,这种事在文人中是很被看不起的,虽然只是一首诗,但性质却变了,去厂的事已经没有了可能。
最后祝愿多米顺利考上大学。
几乎同时,《N 城文艺》的信也到了,那是一封充满了安抚、充盈着刘的仁慈的信。多米躲在这封信中,羞愧万分。
B 镇的人立刻就知道了这件事,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事比这更让人痛快淋漓的了,好比男女通奸,被人抓了个正着,好比贼偷钱包被当场抓获,这是多么令人兴奋,多么富有戏剧性。现在,一个骄傲狂妄的少女,曾经不可思议地幸运,像是一个吹足了气的鲜艳的气球,飞到了很高的地方,大家都仰着头看,突然啪的一下,气球破了,大家十分开心。那个少女,原来竟是一个文抄公,青春容颜的后面,是一张皱巴巴的脸,这真是一个极新鲜极有趣的新闻。
女主角坐在黑暗的后台,既不开灯,也不说话,她龟缩在角落里,黑暗中有无数的眼睛,它们凑得很近,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不伸手它们也会滴落在她的头上衣服上。
她在角落里一直坐下去,直到现在。
事隔多年,我有些想不起来我当时的样子了,那个想不起来的、没有反应、不留记忆的阶段就是麻木。我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除了那两个可怕的字,看不见任何别的事物,曾经跃动闪耀的电影画面消退成一片灰白。我既不饿又不渴,既不累也不困。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仿佛被一种力量置放到一只硕大的真空玻璃瓶里,瓶外的景致在无声流动,我既听不见,也看不到。在真空的瓶子里,只有一片干净柔软的羽毛静止在我的面前,那就是刘主编仁慈的声音。
在我麻木的上空呼啸而过的,是整个B 镇的幸灾乐祸,连不识字的老太太也知道我干了坏事,连不相干的隔着年级和班级的同学,也在传说我要自杀。好朋友们受到了嘲笑(因为她们曾经以我为骄傲),夜里做了恐怖的梦,梦见死去的我,她们将那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的恐怖告诉我,她们哭了起来,我十分麻木地看着她们。有几个写作的文友也来看望我,他们只字不提诗的事,他们小心绕开那个危险的地方,关于我去不了电影厂,他们向我解释说,他们都知道是因为我母亲的海外关系才政审不过关的,他们说完这话之后才坦然地望我。
所有的光荣和梦想,一切的辉煌全都坠入了深渊,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从阴影中升脱出来,我的智力肯定已经受到了损伤,精神也已七零八落,永远失却了十九岁以前那种完整、坚定以及一往无前。
青春期在十九岁那年骤然降下了大幕,灰暗、粗糙、密不透风的大幕,从不可知的远方呼啸而来,砰的一声就挡在了面前,往昔的日子和繁茂的气息再也看不到了。
事发之后我在家里呆坐了三天,然后独自回生产队上工了。
当时已是初冬,一路上的绿色十分陈旧,冷风从裤腿一直灌上来。我已经不能回到大队学校去教书了,因为我擅自离开了那里,我理所当然地吃下了我不计后果的后果。
我只有回到生产队去。在冬天,田里没有活儿,青壮年全都去修水利。我挑着很重的塘泥,在麻木中隐隐感到,我的一生就此完了,属于我的路已完全堵死。
我知道,我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写作,一是上大学,前者已经由我自己竖起了无法逾越的障碍,后者仍然要政审,我永远也不会有良好的品行鉴定了(后来证明,我的政审材料确实极差,好在招生的人到《N 城文艺》了解过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以后将怎么办。
十九岁,奇迹在那一年的年末最后一次降临,一家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自天而降,我漫不经心填写的第一志愿图书馆学系录取了我。
我得救了。
母校的老师告诉我母亲,我的高考成绩在B 县是全县第二名。
那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次招生,B 镇时有捷报传来,从名牌大学到一般大学,从大专、中专到中等技术学校,总是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家长带着孩子,到处分发喜悦的糖果,整个B 镇喜气洋洋,就像过年一样,事实上也快要过年了。
我没有请人吃糖。所有的喜事都不能唤起我的真正快乐,自然也就没有请人吃糖的心情,也许在我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把一切喜气洋洋看透了,它的背面是物极必反,是祸之所伏。
我在一个阴沉的日子独自回生产队收拾行李,集体户空无一人,大家都回家过年了,时代已经提供了别的道路,没有谁需要表现自己革命了。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住得最近的一位老人道了别(按照常规应该跟队干部道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插队的地方。我骑着车,心里跟冬天萧索的道路一样灰暗。
我没有在B 镇和家人一起过年,一个人跑到另一个县的叔叔家,过完年不久,我就提前到W 大学报到去了,在那里,足足等了半个月才开学。
当时我有一个预感(也许是变形的誓言),我想十年之后我还会重返电影厂的,尽管我学的是图书馆学专业,我对是否能搞电影毫无把握,但这个念头十分鲜明地竖立在我的眼前。
十年之后,我正式办理了到电影厂文学部的手续。我原来的单位是N 城图书馆,这样一次大的调动,大的转折(使我离开了难以忍受的专业,实现了早年的梦想),这样一件大事,我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努力。图书馆的同事是当时电影厂文学副厂长的夫人,我跟她素无交往,有一天她忽然来问我,想不想到电影厂去,于是我与其他人一起去面试,两个月之内我就借调到电影厂文学部去了。
如此顺利的过程就像有神助,这使我闪电般地记起了十年前的预感(我本来已经把它忘记了),我想,这是上帝的奖赏。当时的N 城电影厂正是它的鼎盛时期,中国的第一部探索片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它在偏远的G 省是最令人瞩目的文化单位,它的衰落是后来的事情。
在那个阴沉的冬天,我独自从生产队回B 镇,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我听见自己的预感在说:十年,十年。在我当时看来,十年是一个极其漫长、永无尽头的时间。当时我以为,三十岁就是老年,四十岁就会死去,十年就是一生,我说出这个重若千钧的十年,同时觉得,这已是一种磨难的极限。
但我很快就把它忘了,我被严重挫伤的精神无法支撑这样一个严肃的誓言,这个誓言一经被我发出,就变成了一样独立的东西,它离开我脆弱的躯体,跑得无影无踪。十年来,我没有做过任何跟电影有关的事情,除了看电影。当年的恩师宋、刘二位也已杳无音讯,物是人非。
十年了,我的誓言忽然从一个神秘的地方跑出来,变成了现实。
为了证实我确实在十年前发过这个愿,我从尘封的箱子里找出了当年的日记,我确实看到了那句话。
那一刻,我指尖冰冷,从神经的末梢感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变作了一阵风,从不可知的地方,直抵我的指尖。
多米,我们到底是谁?
我们来自何处?又要向何处去呢?
我们会是一个被虚构的人吗?
我常常遐想,深夜里的河流就是冥府的入口处,在深夜的某一个时刻,那里汇集了种种神秘的事物,在某些时刻,我会到那里,等待我存在的真相,我不止一次地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你是被虚构的。
多米,做一个被虚构的孩子是多么幸福,虚构的孩子就是神的孩子,一个晶莹的咒语从我们的内心发出,十年之后准时地降落在我们的头上,这是多么完美的虚构,神用意念轻轻一点,就完成了我们。
除此以外,我无法解释我生活中出现的这些事实。
去电影厂的那年,正好是二十九岁,我出生在一月份,办手续的日子也在一月份,这真是一个十分精确的计算。
我想起在这之前的一年,二十八岁时发生的一件事,我终于明白了那件事情的真正含义。
当时我在N 城,在省图书馆当分类员,独身住在一个公园尽头的一排破败的平房里。那段时间我空虚无聊,没有爱情,也没有朋友,在亚热带漫长的傍晚无所事事,既不愿闷在蒸笼似的房间里,又不好意思单独散步(如果那样,所有的人都会觉得你神经有毛病),我唯一能做而且愿意做的事情就是骑着自行车漫游N 城。
夏天穿裙,冬天穿风衣。骑车穿过N 城最宽阔的地方——七一广场,我从大下坡放闸飞行,人与车飞快地坠落,裙子下摆高高飘起,一旦冲下广场,立即有八面来风将人托起,身轻如燕,这是一天中唯一能摆脱于平凡生活的时刻,人脱离着常态,不知身在何处。我在N 城生活了八年,八年来,我骑车漫游的身影重叠在N 城的大街小巷。
我二十八岁的那年,有一个夏夜,我骑车到了河堤大街,我看到一幢十分熟悉的房屋正开着门,门口有几只白色的鸽子,我不由自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