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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可真是变了,说出来的话句句叫人心冷,三爷若晓得一定难过死了。我眼里见过的人也不算少,我觉得,三爷待姑娘那是没的说的一片真心。”
“三爷是假意也好、真心也罢,我根本不在乎。说句不客气的,从前‘那个人’的出身不过和我半斤八两,我那么多年养着他,披肝沥胆地对待他,他尚且嫌我配不上他,三爷这样的男人,又岂是我能配得上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段青田是身份卑贱,可也从没想着高攀谁。只等哪天三爷这么吊膀子吊腻了,我自尽我这一身窑子里的本事好好伺候他几晚上,也就算报了恩了。”
暮云来到背后,拿了梳子替青田栉头发,“姑娘,你对三爷就真没一丁点儿意思?我倒瞧着你挺喜欢同他待在一处。”
“是,可为的不过是跟他待在一处时,可以不跟心里的有些事儿待在一处,总不能前脚没拔出来,后脚又陷进去。”青田睇着镜中的倒影,将手反绕过肩头,在自个湿重的长发间握住了暮云的手,“你就甭替我操心了。这些年我私下攒的梯己上哪儿去了,你也知道,剩下的虽不多,可替你体体面面地办份嫁妆,让你同金铺的小赵终成眷属,还是绰绰有余的。”
“姑娘!”半掩腮,娇嗔轻搡。
青田笑,将暮云拉至身侧,轻抚她鬓发,“你也在这圈子里这么多年,以后嫁作人妇,切不可再惦记这一份五光十色。有个真心敬你、爱你之人,一起过清白日子,比什么都强。暮云,你的命比我好,我打心眼儿里羡慕你。”
暮云仰首半跪,眼轮已微微地发红,“姑娘放心,你这样一个人绝不会白白遭这半生的苦的,他日必有一个老天爷派下来的人,给姑娘后半生的幸福。”
“幸福早不是我能求的,我而今只想求一个清凉寂静。”青田脉脉一笑,托着暮云的手,抽过了玉梳,“我自个来,你替我磨墨。”
“这么晚了还抄经?”暮云嘴里问着已取过了墨锭,添清水,运雪腕。
摇摇欲滴的烛光里,青田气定神凝,饱蘸了一凹墨,笔韵怡然分明: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我之夫妇,譬如飞鸟,暮栖高树,同共止宿,须臾之间,及明早起,各自飞去,行求以食;有缘则合,无缘则离……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譬如饮咸水,终不能止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横竖撇捺,全都是皮鞭挥出的曲线,但对于自己血肉所造、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之怒嚎,青田充耳不闻,继续一笔一划地抽打它。她清楚,要驯服这世间最不可驯服的一头兽,仅有的方法就是残酷。
炷尽沉烟,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第69章 忆王孙(11)
10。
再行数日,天气愈加阴晴频换,景况也荒凉了不少。向阳处就一派桃红杏白,光稍欠的地方,河水里依旧夹杂着碎冰,草色亦怯怯。
人一样入乡随俗,齐奢的衣裳一身素简过一身,骑装革带,相比起皇室贵族来,倒真更似个幽并游侠。这日清早,他召集了随行的武士们,就在离驿站不远的一片野林里开弓试猎,打到了不少的狍子、獐子之类的野物。猎装也不及换下,就趁着晚饭前的一点空子来敲青田的门,邀她一同“飞鞍越平陆”。青田从前随客人们游船驰马无所不至,也算得略通骑术,经不住怂恿,转身就换过了一套本色金阊香云衫裤,罩一件蜜绿坎肩,拿一条韦陀银丝带拦腰一系,蹬上回文嵌花的绿皮薄底靴,把头发梳作一条淌三股的大辫盘起在颈后,坠一只佛头青的小玉蝶,横攥着马鞭就下了楼。齐奢一见她这副装扮,仰首大笑不已,“乖乖,这可真是跑马卖解来了!”
青田只管向他横目一剜就攀鞍上马,她座下是一匹菊花青,腿长腰细。齐奢也跨上自己的爱驹,名唤“白蛟”的一匹醇驷,昂头掉尾,锦辔雕鞍,形状甚是神骏。二人一壁懒懒地说笑着,信马由缰。半残的斜阳金晃晃地照下来,草木苍劲,不知是些什么鸟在那里钩辀格磔地叫着。青田环野四顾,玩兴大盛,便将双腿一夹,手抡起鞭子向马屁股一抽,“驾!”马儿即时放蹄,如风如电。齐奢驰骤其后,连呼着“慢些”,青田却充耳不闻,单咯咯地笑着纵马狂奔。
在如此开阔的地面上——开阔似一位智者的心胸,什么样的积郁、苦闷全一扫而空,是为了追逐这久违的轻松,青田忘乎所以地甩动着皮鞭。有一下,觉得仿佛是身子被猛向后一扯,速度陡然间失控。马直接从个大土坡子上蹦下去,刹不住地冲撞。饶是她身轻,并不曾给掀下来,也已颠了个发乱衣散、失魂落魄。青田知是马惊,只把双手牢扯着缰绳不放,急急地大声呼救:“三爷,三爷!我停不下来啦!”
自己的声音一下就被从耳边掠走,扑面而来的先是焦黄土色,随即又变为层层的密林,粗细不一的枝叶藤干迅雷不及掩耳地朝脸上刺来,吓得青田是双目死闭,伏在马背上不敢抬头。像是在一张大筛子上被乾坤倒转、天地翻覆地筛弄着,足足过了有一个魔怔那么长的时间,方觉马蹄拖绊了几下,渐慢渐停。又过一个魔怔,被扬弃到半空中的三魂六魄才落定。青田战战兢兢地直起身,望见一条河横亘在马蹄前,随即就听到齐奢的嗓音,远远地,不知在何方唤她的名。
青田慌忙欲答,试了三四次,方打开紧扣的声道,“在这儿!”
那边顿了一刹,“哪儿?”
“这儿!”
“哪儿?”
“这儿!河边!”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静索,马儿打了个响鼻,把头探进河中饮水,刷啦啦的,四周鸟兽的鸣叫既古怪又尖利。等到她快哭出来,才重新听到他,这次听起来就在附近。“青田?你再应我一声!”
“我在这儿!”
胯下的马从河面直起了头颈,偏了偏耳朵调转身体。前方的树林已洇起浓重的雾,枝杈垂遮。然后,就像在一本曾引起少女所有遐思的书里头,有个轮廓极鲜明、样貌却模糊的人物,骑着白马出现了。青田直望那马背上的剪影,颜色,是梦之烟蓝。
齐奢一句话也没有,默默地将她接下鞍,递过了水囊。青田也像惊马一样“咕咚咕咚”大灌了一通,之后抹去嘴角的水迹与满面惊惶,强自镇定道:“没事儿了,走吧。”
齐奢接过了水囊栓回腰间,“走哪儿去?”
“回驿馆啊。”
“你没瞧见太阳下山、东西不辨?”
“那又怎样?”
“背着这条河往回走,走一个时辰后,我保险你一低头就又看到这条河。”
青田的后颈上冒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什么意思?”
“迷路。”言简、意赅。
“那、那怎么办?”
“先生把火,很快就该冷了。上马。”
“嗯?”
“河边风大地潮,不好点火,换个地方。上马,你骑白蛟。”
他把自个的坐骑拉来她面前,青田将一脚塞进马镫,怎奈四肢酸软,连撑了几下也登不上去。齐奢笑起来,伸过了两手,环住她腰肢往上一兜。
青田不妨这一下,人倒在马上坐稳了,心却跳得快弹出来。腰间热麻,仿佛一直有一双大手扣在那儿,不由得令她暗自惊异。大概是太久没男人碰过她,否则莫说是衣衫相隔,就算是同谁赤裸而呈肌肤之亲,她也稀松平常,这样的敏感,只有和一个人——
腰部的温暖陡变作沸水般的滚烫,是起了一身的燎泡,皮开肉绽。青田咬紧了嘴唇,脸色泛白。
齐奢倒是若无其事,谈笑自若:“嘿,这小腰,都快薄成纸了。不忙,马上给你弄东西填肚子。”他纵身翻上了青马,打个呼哨,两马并头走向了林间。
走出一小段,暮色已沉,河流消失在身后,但仍听得到潺潺的水响。齐奢驻马,扶下了青田,又将两马系好,卸掉了嚼子由它们啃食草皮。他自己则捡来一把又一把的草叶树枝,挑了高出地面的一小块土丘堆做一处。青田傻看了一会儿,也来帮手,拾几根带着叶片的落枝。齐奢笑,抓起来扔去到一边,“这些水分太重,点不着的。大小姐您还是坐着吧,这种粗活儿就不劳您添乱了。”
青田悻悻,只好倚树坐低。看他将枝叶一层层地码放好,挑几根粗枝架一个“井”字,又堆上碎木片,最后掏出了火刀火石,背风点燃了篝火。
木头先开始冒烟,渐起了小火苗,火苗又很快从微黄变作了通红。仿佛是太阳才落山,就又有个太阳从大地里钻出来,融融的光直扑而来,映得人半个身子全红彤彤的。青田展开了笑靥,正要讲什么,齐奢却手指一竖,“嘘……”
她扭头望去,也注意到丈把外的树丛中隐隐约约伏着只小灰兔。齐奢轻手轻脚地从悬在马鞍后的箭壶里抽出一只箭,箭杆上包熟铁、带叶片,看着就奇沉无比。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唯两臂徐徐地拉伸,弓弯满月、箭去流星。“嗖”一声后,他将大弓挂回到马背上,走过去俯身一提。青田方才看清提起在他手里的是一对兔儿,一箭对穿。她掩面不忍多看,但一瞬后就分开了两手,眼瞪得滚圆滚圆。
“你干嘛去?!”
声音惊起了一群飞鸟,青田微觉尴尬,放低了嗓子,眼巴巴张着齐奢,“你干嘛去?”
他一手解开了白蛟的缰绳,把另一手的野兔一抖搂,“剥皮洗刷。就往河边一趟,马上回来。”
青田揪着眉犹疑了一瞬,才又软又怯地说:“那你快些。”身前的火堆一闪一闪,她额际与两鬓起了毛的碎发虚虚地发着光,宛若一道悬空的光环。
高头大马上,齐奢一脸不轨地笑了,“就冲你这幅小模样,爷一辈子不走都成。”
青田臊了一臊,“你赶紧走!”
温热的兔血沿着箭头淌下,滴答滴答,点点留痕。齐奢在马背上别回了半扇肩,“我去去就回,你别乱走,也别太想我,啊。”
青田拿眼把他翻一翻,又捺不住笑了。
那宽阔的背影刚消失,就来了一阵阴风,没几下把天也吹黑了。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除了风,什么也听不到;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青田越来越紧地抱住了双肩,拱着腿凑住火。忽地“啊”一声,又抚了抚胸,是一只松鼠由脚边蹿过。她滚着眼珠子往两边瞅瞅,满目惊怯地哭丧着眉眼,把脸埋进了臂弯低低地骂一句:“死鬼。”
再一次听到马蹄踏断枯枝的脆响时,她几乎是如闻天籁,抬起头往前盼着;双眸被火光照映得奇亮,脸色却又黑又沉。
马到了近前,齐奢腿一抬就稳稳落地,展眉一笑:“说吧,骂了爷爷几千声?”
青田拿手把散落在肩前的辫子往后一甩,“我当你死了不回来呢。”
他“啧”的一下,“爷还不是为了你?一会儿你甭吃啊。”他一手拴好马,另一手就将仍穿在铁箭上的一对兔子架来了火上,已是开膛破腹、毛皮尽褪,不多时兔肉就发出了“滋滋”的油响。齐奢拔出了解手刀,在肉上划出一道道的切口,又自腰间取出一只小锦囊。
青田略感好奇地盯着看,随即这一点好奇就变作了瞠目结舌——堂堂摄政王,居然随身带着盐!
齐奢只管低着头,把囊中的细盐细致地撒在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