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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一个人,只怪那个人——”
乔运则正待回答,双瞳却像被线用力地一扯,牵向了窗边。
“谁在外面?”
他接着把声音提高了一分,“外面是张华吗?快进来,你家少爷醉过去了,打盆冷水来给他擦擦脸。”
在行所无事的外表下,乔运则的心重重地打了个冷战。他明白那个张华根本就没走开过,而是一直躲藏在窗外,听到了一切。
窗外立响起一声:“来了!”张华嗟叹着推门而入,“唉,乔先生,少爷就是这么让人不放心,又醉成这样!大喜的日子,您说说……”絮絮叨叨地捧过了面盆,乔运则伸手来帮忙,谁知手一错,撞得小半盆水都淋淋漓漓地浇去了张华身上。
乔运则惊一声,又连说了几声“对不住”,两手就替张华扑打起衣衫来。
他灵活的手指拂过对方的腰,将衣襟上下地撩动着,就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窥看到了那块鱼形的铜牌。
张华忙后退了半步,“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小的没事儿,这会子先给少爷抹把脸,架去床上睡吧。”
乔运则收回了手,把沾湿的手指揩一揩,“你且去换一身衣裳,这儿交给我就好,我来照顾少爷。”
“那就拜托先生,我去一去就来。”张华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合起门出去了。
吴义业已趴倒在桌上,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乔运则朝他望了望,端起了剩下的半盆水。
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有吴义和乔运则两个人晓得。乔运则把冷水倾盆浇在了吴义的头顶,还没等后者的惊跳落地,他就又接着给了他重重的两耳光,然后对着那双被打醒的、带着惊骇与残酒的眼睛,又冷静又残酷地说:“义少爷,我说的每个字你都给我认认真真地听好,不要发问,只要按我说的做。你们的家仆张华是坐探,他已得知了你的真实身份,我猜他现在就在告密的路上,最迟不过两个时辰,镇抚司的番役就会上门,你必须立刻出逃。”
吴义脸色煞白,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淌着,使得他像一尊正在融化的雪人,冰冷而瘫软,“张华是镇抚司的人?”
“我说了,不要发问。带上家里所有你能找到的银票,骑上最快的马往南跑,除非马一头跑死在大路上,别停下,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我头好疼。”
“就在你废话的这时候,镇抚司已经开始替你挑选逼供的刑具了。你不马上走,就永远也走不了。”
吴义的两手向上托住了自个的脑袋,左右摇晃着,仿佛要给它重新找个地方安放,“不,我不走,镇抚司抓不到我,一定会逮捕我的父母妻儿!我会害死他们!”
“别说蠢话,你的父母妻儿已经是死人了,只不过自己还不知道而已。多耽搁片刻,你就会和他们同一下场。”
“那就一起死!既然他们是受我所累,我又怎么能独自逃生?我做不到!”
吴义浑身都在抖,抖得仿佛会犯癫痫。乔运则抓住了他的手,把它们握进自己的双手中。这双手又冷又潮,但极其坚毅,极其稳定。“你做得到。你才自己说的,你姓邱,叫邱志诚,你父亲当年差一点儿手刃摄政王,以至三族被夷,你是他儿子,你也是个大英雄,你什么都做得到。”
吴义的头低垂了半晌,又仿佛是毅然下了决心的样子,猛烈地朝高一抬,“好,留得此身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那老师和我一起走,你在这里一样是个死。”
“不,我不会死,我自有办法。”乔运则抽回了两手,面孔上闪现过一丝欣慰,“脱掉你的外衣,赶紧。”
“什么?”
乔运则摇摇头,直接抽出吴义拴在腰里的一把小匕首,卷高袖筒,一刀就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滴滴答答地落上地板。“外衣!”他再一次喊道。
“啊?哦!”吴义手足无措地解下了外衣。
乔运则一把夺过,用它堵住了暗红色的新鲜伤口,而后用燧石色的双眸盯住了吴义,“在你逃难的路上,除了时时地回头看一看追兵,记着时时地回头想一想,你被同一个人灭门了两次,就是这个人,让你除了这条命什么都不剩。那你就把这条命,好好地给他留着。老师教你的那首诗没忘吧?‘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和我二人这一身通天抱负、这一身血海深仇,绝不会白白浪费,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派得上大用场。走吧义少爷,后会有期。”
房间的门打开,乔运则独自走出来,又回首一顾,就匆忙而坚决地离开。
随之,就是吴家的连坐惨案,许多人死掉,许多人被遗忘。但乔运则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吴义。
一年后,乔运则终于自净身师手中赎回自己被阉割掉的性器的那一天,他捧着一只久别重逢的米升,漫无目的地满城游走。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着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吴义——黑了,瘦了,还少了一条胳膊,但这个人就是吴义。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别重逢。
是夜,二人在曲室中剪烛密谈,谈起到前尘旧事,乔运则的两眼发出磷火一般的阴光,“和你告别后,我直接去了镇抚司,向他们揭发你。你猜负责讯问我的人是谁?——张华。他果然已先我一步到了那儿,都预备着带人回去拘拿你了。我看见他装作大吃一惊、万分后怕的样子,我对他说,我一听说你是邱若谷之子,深知事关重大,绝不敢隐瞒不报,我本来想趁着你醉酒先将你捆绑起来,谁想被你发觉,意欲逃走,我和你厮斗中刺伤了你的胸口,眼看你往北逃去。你还记得你那件外衣吗?我用自己的血染了它,又撒了两把辣椒面在里头,丢在了去镇抚司的路上。猎犬找到那件衣服就用了个把时辰,嗅到辣椒面鼻子又废了,有这半晚上,你早已远离了是非之地。而我,也因镇抚司对上变之人例行的优容,从而得以免遭牵连,调入慈宁宫。你呢义少爷?看你这样子,似乎逃难之途波折重重?”
第276章 望吾乡(20)
吴义的身体又恢复了少年时的精壮,脸上的皮肤与神情一样粗犷,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龄大了十岁还不止。他那晚穿着件油栗色的丝绒长衫襟褂,褂子左边的袖口扎了两道细带。他抽开细带,把里外两层袖口一捥到底,露出了一段光秃秃的截肢来,“看起来可怕吗?跟我后来的经历相比,断掉一只手简直像挠痒痒。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总之,我越过了层层关卡,最终在湘西扎下了根,我现在可以说是‘落草为寇’。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十来年前,为剪除外戚王家势力,摄政王曾大幅裁撤湘鲁二军,有些世袭军户,虽遣散时分得有几亩薄田,却习惯吃到口军粮,不愿做那稼墙的营生,又个个持械好斗,就一拍即合,占山为王。他们原就对摄政王刻骨仇视,听我坦白了身世后,就收留了我。不久后,我想法子干掉了他们的头目,成了新大王。”
吴义笑了笑,但在那笑容中找不出一丝喜悦,如同在苦瓜里榨不出一点甜,“恰好前一段京中局势巨变,突然间传出皇帝亲政在即的消息,我一听说,索性就直接进京打探虚实,如今看起来,十停有九停传言竟能成真。可又有谁不晓得,摄政王不过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少年天子做一个傀儡罢了,皇帝与两宫太后孤儿寡妇、根基薄弱,哪里斗得过他的手眼通天?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摄政王自己放出了亲政的话,又解除了宫中软禁,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他出现任何不测,皇帝就能够顺水推舟地当家作主。老师你眼前是西宫太后最宠信的人,就请你转告太后娘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乔运则的手抚了抚腰间的马上封侯白玉带扣,玉越细腻,他就越觉出自己手指的粗糙,“义少爷,你当真愿意搏命一试?”
吴义依旧是一笑,“不是我,是我们。摄政王素有微行之好,但自从当年与我父亲狭路相逢后,再不敢大意,即便不用仪仗清道时,周身也都跟满了便装番役。我一个人想穿过重重的警戒接近他,简直是自取灭亡,但几十个、上百个人对付一队护军,也未必就没有胜算。这一回,我把弟兄们都带出来了,他们早就对绿林生涯心生倦意,不是被逼上绝路,谁甘心在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缩头乌龟,一辈子靠打家劫舍来度日?”
“他们虽视摄政王为敌,却未必视死如归。万一有人怯而泄密,后果堪虞。”
“我只告诉他们,京里有一位贵人想除掉他的对头,替他干成了,下半辈子金盆洗手。我会专挑摄政王便服时行动,真正动手前,我的兄弟们都不会知晓目标是谁,而一旦动手,就来不及后悔。成功后,我会自己解决剩下的活口。毕竟,他们并不是我的兄弟,而暗杀总归是暗杀,法不传六耳。”
“那么这位贵人该当如何酬谢?”
“倘若事成,望太后下令撤掉对我的通缉,赏我个前程。倘若事败,我只当为先父的遗志赴难,绝不怨天尤人。”
乔运则终于缓之又缓地点点头,“我会转告太后。得到答复以后,如何联系到你?”
吴义嘁嘁喳喳地说了几个字,后道:“捎信去那里就成,不用署名,我认得老师的字。”
九月初的某一天,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默默放在了某个地址。几天后,乔运则与吴义就一同站立在荒原上一顶顶火光明灭的营帐间。
吴义将乔运则延入了帐中,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帐幕上,声音则被帐外的野风淹没。直到很久很久后,一阵突然爆发的笑声打破了风的寂静。
帐内,一只小泥炉,一壶烈酒。
吴义用仅有的右手端着粗瓷大酒碗,深深地眯着眼,“西太后怕风声外泄,定然不能动用官军,但她为什么肯相信我们这一支乌合之众?”
乔运则舌尖一卷,似一位爱郎舔舐情人的柔唇般,细舔去自己唇上的一层浮酒,“因为她相信我,而我相信你。”
吴义哈哈大笑,放下了碗,把颈子往前一探,“老师,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摄政王这次带了多少人?”
乔运则也一笑,竖起了一只手掌,“五个,其中三个男人——不,两个半。”
“当真?”
“当真。”
“老师,你知道我有多少人?”
“你有多少?”
吴义伸出了两根指头,“整整两百个,全是响当当的兵勇出身,现在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二人衔杯而望,望着望着,手中的酒就全泼出来。他们笑啊笑啊,笑到一直淌下了眼泪。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女人、他们的孩子,包括他们自身,都受到过同一个仇敌不公正的戕害,现在,是公正降临的时刻。
栖息在帐顶的风为逃避这凄厉的笑声,一个筋斗,就回到了无止境的流浪中。
一里地一里地的黑暗与荒凉后,有一扇大开的窗,风便直接吻上了迎窗而立的女人的脸。许多又冰又刺的风的吻,令喜荷冷静了下来,她就着风,让所说出的每个字再度被吹回到自己的耳畔。
“十多年前,我自隆福寺孤身离京犯险,为的是救他。十多年后我故技重施,为的,却是除掉他。当真是世事难料。”
肩后有一声叹息,玉茗探过了身来,关上窗,“主子别站在风口里,仔细着凉。”
被拒之窗外的风只好又徘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