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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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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双!”小双被惊醒了,她迷糊的张开眼睛来,微蹙著眉梢,她困惑的、迷茫的望著
眼前的人。卢友文扑过去,坐在床沿上,他弯腰望著她。沙嗄的、急促的、哽塞的,他不停
口的叫著,语无伦次的说著:“小双!小双!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该下地
狱!小双!你好吗?你疼吗?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配不上你,我
让你受罪,我让你吃苦,我不是人!……”小双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轻轻的把手从卢友文
手中挣脱出来,转头叫我:“诗卉!”我立刻走过去,问她要什么。

    “让他走开好吗?”她有气无力的说:“我好累,我好想睡。”她闭上眼睛,一脸的疲
倦和不耐。

    我拉了拉卢友文的袖子:

    “你做做好事,卢友文,”我说:“你现在不要打扰她,让她睡一睡,她刚刚动过大手
术,才从鬼门关回来的呢!你有话,等她睡醒了再说。”卢友文痛苦的瞅著我,又转头去看
小双,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急著诉说。但是,小双的眉头蹙得紧紧的,眼睛紧闭著,苍
白的小脸上一片冷漠。那样子,是什么话也不想听,也不要听的。卢友文叹了口气,仍然扑
在那儿不肯离开,只是苦恼的、痛楚的凝视著小双。我死命的扯著他的衣服,对他说:“你
到那边去坐著吧!你没看到她手腕上绑著针管吗?你在这儿只会碍事。要不然,你先去婴儿
室,看看你的女儿吧!”

    一句话提醒了卢友文,他抬头看我:

    “那孩子——好吗?”“很不错,”我憋著气说:“这样危险的情况中,抢救出来的孩
子,将来一定命大。”

    卢友文用充满内疚和自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站起身来,走出病房去看他女儿去了。
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雨农对我摇摇头,低声说:“别再骂他了,一路上,他自怨自艾
得就差没有跳车自杀了!”“我听多了他的自怨自艾,”我说:“我也不相信他会跳车自
杀。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赌场吗?”

    雨农望著我,他眼中有著惊悸的神情。

    “你不会相信有那种地方,诗卉。”他说:“那是一间工寮,换言之,是一群工人聚集
的地方,我原以为是什么公寓,铺著地毯,有豪华布置,完全错了。那儿是公司的工人宿
舍,他们聚集著,满屋子的烟味、酒味、汗味、霉味……如果你走进去,你准会吐出来。他
们有的在掷骰子,有的在赌梭哈,有的在推牌九,别看都是工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在满屋
子飞著。而且,世界上顶下流顶肮脏的话,你都可以在那儿听到。至于挖著鼻孔、扳著脚丫
子的各种丑态,就不用提了。”

    我愕然瞪著雨农,不信任的问:“他何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又何至于去和工人聚赌?
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和同事打打麻将呢!”

    “他说,他是去找灵感的,他想写一篇《赌徒末日记》,他最初去,人家邀他参加一
个,他参加了,从此,就被‘魔鬼附了身’,他每赌必输,于是又加上了不服气,他总认为
下一次可以赢,就一路赌下去,这样越陷越深,就不能自拔了。据我看……”他沉吟了一
下。“那些人是在‘吃’他。”

    “吃他?”我不懂了。雨农正要再解释,卢友文回来了,雨农就住了口。卢友文看了看
床上的小双,她似乎又进入沉睡状况了。他再转头望著我,低声说:“我隔著玻璃看了,那
孩子好小,不是吗?”

    “你希望她有多大?”我没好气的说:“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能有六磅重,已经很不错
了!”

    卢友文不说话了,在椅子里坐下来,他用手抱住头,又是那股痛苦得快死掉的样子。我
瞪著他,心里憋著一句话,是怎么样也按捺不住了。我说:

    “卢友文,坠子呢?小双的玉坠子呢?”

    卢友文抬起眼睛来,苦恼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是当了?还是卖了?你就直说吧!”

    “输掉了。”他说。“输给谁了?”我问。“诗卉,”雨农打断了我。“现在去追问这
坠子的下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东西已经没有了!再追问也是没有了。那些工人,还不是早
拿去珠宝店换钱了。”

    我瞪著卢友文,越想越气。

    “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我问:“为什么小双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跟小双打架来
著,是不是?”

    “没有打架,”卢友文低低的说:“我要她给我坠子,她不肯,我急著要去扳本,没时
间跟她慢慢磨。我说只是跟她借用,会还她的,她还是不肯。我没办法,就去她脖子上摘,
她躲我,我拉著她……”“把坠子硬从她脖子上扯下来,是不是?”我像个审犯人的法官。
“你把她脖子都拉破了,你去看看,她脖子上还有一条血痕呢!”卢友文把头埋进手心里,
声音从手心中压抑的透了出来: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

    我继续瞪著那个“禽兽”:

    “后来呢?”我问。“我拿了坠子就跑,她在后面追我,然后,她摔倒了,我没有在
意,就走了。我怎么知道她这一摔会摔出毛病来?她以前又不是没有摔过跤,也没出毛病,
她是很容易摔跤的。”

    我气得头发晕,他眼见她摔倒,居然置之不顾,仍然去赌他的钱。如果小双不机警,找
邻居帮忙,岂不是死在那小屋里,都没有人知道?假若这一摔竟摔死了,我不知道在雨农的
法院里,会不会判决这种丈夫为“杀人罪”。凝视著卢友文,我明白,他一定还隐瞒了若干
细节,小双准是在争夺坠子时就已经受了伤,动了胎气,再一摔,才会那么严重。我很想把
卢友文从头到脚的臭骂一顿。但是,雨农一直对我摇头使眼色,卢友文又痛苦得什么似的,
我就只好气冲冲的走开,去照顾小双了。天亮时,小双醒了,睁开眼睛来,她不安的望著
我,微弱的说:“你一夜都没睡吗?诗卉?”

    “不要紧,小双,”我笑著说:“以前我们两个常常一聊就是一通宵,你明知道我是夜
猫小子!”

    卢友文走过来了,坐在床边上,他重新抓住小双的手。现在,小双是清醒的。“小
双!”他哀求的看著她。“原谅我!”

    小双把头转向床的另一边。

    “诗卉,”她说:“孩子好吗?”

    “很好,”卢友文很快的接口:“我已经去看过了,他们不许我进去,只抱到玻璃窗那
儿,让我隔著玻璃看。小双,”他柔声说:“从此,我是父亲了!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
非,从头做起……”小双望著我,脸上毫无表情。

    “诗卉,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生,我可不可以拒绝某些干扰?雨农,”她看到雨农了,
就又转向雨农;“帮我一个忙,让这个人出去,好不好?”卢友文在床前面跪下来了,他把
头扑在小双的枕边,激动的、痛楚的、苦恼的喊著:

    “小双!小双!求求你,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小双,你一向是那样善良那样好
心的!你一向都能原谅我的过失的,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我发誓再也不赌了,我发誓从此
做个好丈夫!我要写作,这次是真的写,不再是只说不做!诗卉和雨农在这儿,他们做我的
证人!小双,你好心,你仁慈,你宽宏大量,你……你就原谅我吧!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
一个亲人……不,不,现在还有孩子,我只有你们两个,你们就是我的世界!以后,我要为
你们活著,为你们奋斗,为你们创一番事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双已转过身子去,
伸手就按了床头的叫人铃。立即,护士来打门了,卢友文可无法继续跪在那儿,他慌忙跳起
身子,脸上是一脸的狼狈与尴尬。护士走了进来,笑嘻嘻的问:“有什么事吗?”小双指著
卢友文,苍白的面庞上一片冷漠与倨傲,使我想起她第一天,穿著全身黑衣,站在我家客厅
里的那种“天地与我何关”的神情。在那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当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一
定会变得麻木和冷漠的。在水一方36/49

    “小姐,”她对护士说:“请你让这个人出去!”

    护士呆了,她看看我们,一股莫名其妙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雨农立刻走上前去,拉住
卢友文,打圆场的说:

    “好了,友文,你就过来坐著,别说话,也别吵著小双,让她好好休息,好吧?”卢友
文无可奈何的折回到旁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托著下巴,愣愣的发呆。雨农对护士小姐使
了个眼色,摇摇头,那小姐显然也明白过来,知道是夫妻在闹别扭。就笑了笑,搭讪著走过
去看了看生理食盐水的瓶子,又量了量血压,回头对我们说:“很好,她恢复得满快呢!”

    护士走了,我们三个人就都静悄悄的待在那病房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夜没有睡觉,
雨农已经有点摇头晃脑。但是,我们谁也不敢离开,因为,小双一脸冷冰冰,一脸倔强,我
们生怕一离开,他们夫妻会再吵起来。对小双而言,现在实在不能再生气或激动了。

    雨农推了一张躺椅,要我躺上去休息休息,经过一日一夜的折腾,我躺上去就睡著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身上盖著毛毯,奶奶正冲著我笑呢!我坐起身来,发现雨农已经走
了,卢友文还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发呆。奶奶却精神抖擞而笑容满面:“诗卉,银行里,你妈
已经打电话帮你请了假了,所以你不必著急,现在奶奶来接你的班,你可以回去睡觉了!雨
农那孩子,我已经赶他回家了。”

    我刚睡醒,精神倒满好的,一时也不想回去。看看小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著天
花板,不知道在那儿想些什么。奶奶笑著走过去,拿出一把梳子,她笑嘻嘻的梳理著小双的
头发,一面说:“把头发梳好,洗个脸,心情就会好多了。奶奶已经问过医生,他说你拆了
线,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啊,了不起在医院里再住一星期,就可以抱著小娃娃,回呀回娘家
了。”

    奶奶的好心情使我发笑。望著小双,她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她的眼睛静静的、坚决的看
著奶奶。

    “奶奶!”她叫。“嗯?”奶奶应著,用橡皮筋把她的长发束了起来。

    “这次我动手术,花了你们很多钱吧?”“嗳哟!”奶奶喊:“什么‘我’啊,‘你
们’啊,你算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啊,小双,医药费不要你
操心,咱们朱家还拿得出来,你如果疼奶奶,你就给我快一点好起来,让奶奶看到你们一个
个健健康康的,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奶奶,”小双那一直冷冰冰的脸孔,现在才有点
融化了。她瞅著奶奶,声音里带著祈求:“我出院以后,要一个人租间房子住……”“胡说
八道!”奶奶说:“照迷信啊,你出了院还在坐月子,也不便住到朱家去……”我心里有
数,奶奶才不那么“迷信”呢!她所顾虑的,不过是小双正在和卢友文赌气,而我家里偏偏
有那样一个痴得可怜的哥哥!如果把小双接回我家去,还不定要闹出多少事故来呢!奶奶转
著眼珠子,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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