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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怔怔的望着他。
“想什么?”他问。“你。”她轻轻的说,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又停了好半天,才说: “谢谢你,谢谢你这个下午和晚上陪伴着我。”取出钥匙来,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再转头看 看他,夜色里,他颀长的身子朦腚胧胧的,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她忘记了开 门,心智恍惚迷离,这是谁?霈?她靠近他,用手攀住他的衣领,喃喃的问:“你从美国回 来?”
“美国?”他一愣。“不错。”
“是的,是你。”她叹息,仰起头来,又重复了一句:“是你。”他俯下头,吻了她。 她闭上眼睛,颤栗的、满足的叹息。然后,她张开眼帘,凝视他,神智慢慢恢复,她清醒了。
“我醉了。”她说,抚摩着自己的面颊。“这一吻对你并不公平,我以为你是霈。”他 抬抬眉毛,又蹙蹙眉毛。
“有一天,我能完全代替他,倒也不错。”他说。
她摇摇头。“再见!明天别等我,我不会去。”
“是吗?”他盯着她。“算是一段偶然的遇合,好吗?”她说:“可以结束了。”开开 大门,她跨了进去,深院内的花木迎接着她,雨止了,月亮又穿出了云层。关上大门,她把 背靠在门上,静静的吸着花香。望望月色。模#糊糊的,想起了一阕词: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
“过去了!”她想。“一段偶然的遇合。”和他是如此,和霈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夜酣 眠,早上,耀目的阳光在迎接着她。
起了床,慢慢的梳洗,今天有件什么事?乌来之游。不!荒谬!一个陌生的男人,自己 竟和他逗留终日。但是,奇怪,昨夜竟然不再失眠。望着灿烂的阳光,血管中也流动着一些 新的什么东西,有种古怪的动力,跃跃欲试的在体内翻腾。如此好的阳光,如此好的秋天, 乌来,仍然有它的诱惑力。去吗?不去又做什么呢?蛰伏在家中凭吊过去?还是在街头瞎冲 瞎撞?去看看也好,或者,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到火车站去。
火车站一贯性的涌着人潮,播音器里在播报着车次时间。她刚跨进车站的大门,有个人 影在她面前一站,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摊开的手掌中,两张去乌来的公路局汽车票正静静的 躺着。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带笑的眼睛,和那温柔而鼓励的神情,温柔得像滴得出水来。
“你已经买好了票?”她诧异的问。
他点点头。“如果我不来呢?”“你不是来了吗?”他笑着说。
“可是— ”她有些发愣。
“别‘可是’了!”他打断她:“走吧,等车去!”
她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向公路局车站,车子很快的来了。上了车,找了两个靠后面的位 子坐下。他伸过手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对她微笑。她眩然的望着他,也莫名其妙的微 笑了。“昨晚睡好了没有?”他低档的问。
“还— 不错。”车子开了,她倚着车窗,凝视着窗外的景致,飞驰而逝的街道、房 屋、树木、和田野。心底迷妹茫茫的,这是她吗?思薇?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和一 个完全陌生的人接触得如此密切?微侧过头,她悄悄的从睫毛下打量他,他那对眼睛仍然带 着笑,闪烁着智慧和深沉的光芒。这是个陌生人吗?她更加迷糊了,为什么她一点儿陌生的 感觉都没有,反而朦腚胧胧的感到亲切和熟稔,仿佛这是个多年的知交似的。
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他们下了车。他带着个纸包,她问:“那是什么?”“野餐。”沿着山间的小路,他们向瀑布走去,路边长了无数紫色的小 草花,钟形的花瓣愉悦的迎着阳光。鸟声啁啾,而水声沛然。走过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面而 来,巨大的水声震耳的奔泻,飞湍激流,巨石嵯峨。他们手拉着手,仰视着那一泻如注的瀑 布。“噢!人多么渺小!”她赞叹着。
“所以,”他接了口:“还值得为一些小事而烦恼吗?”
“你认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恼。
“当然!”他毫不考虑的说:“如果他重视你的眼泪,他不会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视你 的眼泪,你又何必为他浪费眼泪呢!”她深思的望着他,浅浅的几句话,却有着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只水鸟呢!”
他忽然惊呼,真的,有只蓝颜色的水鸟,站在一块水中的岩石上,正张着翅膀,用尖尖 的嘴修饰着自己的羽毛。蓝滟滟的羽毛,迎着太阳光,闪烁得像蓝宝石一般。
“哦!多么美!”她惊叹着,忘形的跨过一道激流,走到一块大岩石上,注视着那只水 鸟。听到了人声,那只鸟也侧侧头,用一对好奇的眼睛望着她。她席地而坐,双手抱着膝, 仰视蓝天如画,俯视激流洄荡,她突然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快。他走过来,也坐在她的身边, 用手捞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长发,说:“你猜你的头发像什么?”
“什么?”“瀑布!”她抬头看看瀑布,夸张的叹气:“哦!已经那么白了吗?”她说。
他大笑。“噢!思薇,我无法想像你头发白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你年轻得像颗小鹅卵 石。”
“瀑布!小鹅卵石!”她打量着自己:“你这是新潮派的形容词吧?你学什么的?”他 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到现在,你才算对‘我’感到了兴趣!”他说。“在国内,我是念考古人类学系的!”
“考古人类学系?”她张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来了,头发像瀑布,年轻得像鹅卵 石?”她笑了:“你在学校里一定分数坏透了!”“本来嘛,人类跟着时代,日新又新,只 有感情的烦恼,亘古一样!”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是的,真美,美得像— ”他望着溪水:“像一朵小水花。”她 颦眉微笑。摇摇头,叹气。
“你的形容词真奇怪,奇怪得可爱。”她低档的说。“他从没有这样形容过我,瀑布, 鹅卵石,和水花!”她把面颊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 家庭,以及你的一切!”他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吻了她。
“这一吻公平了没有?”他问。
“你使我变得可笑,”她愣愣的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又发生这些事情, 你— 好像是被什么神灵派来的,为了— ”“解救一个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挣扎的小 公主。”他接口说。接着,就跳了起来,拉住她的手,嚷着说:“来吧,思薇,我们走走, 别谈这些沉闷而令人烦恼的事情!你看,那只鸟飞了!”真的,鸟飞了!蓝艳艳的翅膀盛满 了金色的阳光,扑落了数不尽的欢愉和秋的气息。一泻如注的瀑布在高歌着,唤起了整个山 谷的应和。思薇情不自禁的也跳了起来,跟着他跨过一块又一块的岩石。秋日的阳光美好而 温暖,她开始感到浑身的毛孔都舒畅翕张。欢乐不知不觉的来临了,回旋包围在他们的左 右。笑声很轻易的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的荡漾在秋日的阳光里。他开始唱一支歌,歌 词是这样的:
“在秋日的微风下,我们相遇,像两片浮云,骤然的结成一体。
梦里的时光容易消逝,我们在欢笑的岁月里,不知道什么叫别离!… “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动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是一支什么歌?她从没有听 人唱过。但,那歌词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随笔写在给霈信中的几句话。愕然的呆立在那儿, 她有两秒钟连思想都停顿了。接着,她张大嘴,喑哑的问:“你,你是谁?”他走近她,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温柔的望着她,低 档的说:“我渴望是你的霈!”“但是,你到底是谁?”她追问。
“说出来,就什么都不希奇了,”他说:“我刚刚从美国回来。你曾经听霈说过,他有 一个在美国研究人类学的哥哥吗?”
“什么?你— ”“是的,那是我。霈来到纽约,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资料 给我看,你的信,你的诗,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说实话,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你,有很 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乐,一直到霈搅上了那个华侨的女孩子… ” “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喉咙里像梗了一个鸭蛋,一切的 发展和现在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她昏了头。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说:“原来你是他的哥哥,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是的,思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深深的盯着她,他有一对霈 的眼睛!“当霈搅上了那个女孩子,我愤怒得要发疯,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 丧,但他终于娶了那个女孩子。结婚的前夕,他对我说:”思薇太好,是我没有福气,或 者,你能代替我!‘就这一句话,使我放弃了还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硕士学位,束装回国。“
她的手指紧紧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儿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岩石。“很傻,是 不是?”他笑笑。“我回国之后,立刻就到你家里去,我不敢直接拜访你,我知道霈一定会 把他的事告诉你,于是,我在门外等着,希望有个较自然的机会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 四天晚上,你出来了,穿着风衣,在大街小巷中闲荡,我跟踪在你的后面,我足足跟踪了三 天,而不知道怎样去结识你,然后,在青龙… ”
“哦!”她吐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这下面的事,用不着他再叙述,青龙、海滨、小 饭馆,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讷讷的,她说:“你—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困惑的摇摇头。“大概是种潜意识让我不要说。”他停顿了 一下,又说:“我和霈相差一岁,从小,我们长得像双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 们爱好相近,兴趣也同。亲戚朋友们常说霈是我的影子,我们是二位一体。所以,当他说我 能代替他时,我毫不考虑的就回了国。”他凝视她。“思薇,你比我想像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 假如— ”她困难的说:“我对你一点也不假以辞色,你这个硕士学位岂不 丢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么冤枉呢?人类学能研究出什么来?事实上,没有 ‘人’能了解‘人类’,这是种最最复杂,最最不可解的动物!霈为追求硕士学位而放弃 你,我为追求你而放弃硕士学位,都是— 不可解的事!”
她注视着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这个男人的脸模模糊糊的像出现在雾里,有一对 霈的眼睛,这是霈?还是别人?或者,这是个能为她放弃一切的霈!是她梦里所塑造的那个 霈!真的,她经常在梦里塑造着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点挖掉,又慢慢的 把霈没有的灵性嵌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那个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头 来,她看到的是一对深情款款的眼睛。她叹息了一声,阖上眼帘,不再费力研究他是霈?还 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经过去 了,今天,是该属于恬静和欢欣的。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
潮声 十二、石榴花瓶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七。
她并不很美,也不是那种在公共场合里很会交际应酬的女郎,她只是个小小的,不受人 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后,他把日记本上所有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