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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梦如幻地沉思着,听到李参谋长说:“童秘书长,刚才说的事别放在心上。您是棵大树,鲁冬寒不是花和尚鲁智深,他拔不起垂杨柳 的。况且,您也无缝给他这只苍蝇叮。我只是知无不言,不告诉您心里过不去。有件事我是前几天才弄清的,令弟不是叫童军威吗?”
童霜威又出意外,仿佛又看见弟弟军威浓眉下那两只正直发光的大眼睛了,点头痛心地说:“是啊,舍弟五年前守南京,城陷时英勇牺牲 了。怎么?你们认识?”
李参谋长点头,沉痛地说:“是啊,说起来我同令弟还有过一段交情。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十月里在伤兵医院,我本来是八十八师的一个营 长,在上海参战负伤,伤势较重,迄今仍有弹片留在左肺。令弟军威是教导总队在上海八字桥作战负伤的。在医院我们病床相邻。他为人极好 ,见我伤重,对我颇多照顾。他的一只怀表当时就是为我卖掉换鸡蛋给我吃了的。后来他伤未痊愈就归队了,听说参加了保卫南京的城防战。 我带伤归队,也去到南京,但未见到他。八十八师守雨花台,打得十分惨烈,我徼俸死里逃生。后来辗转到了四川,听教导总队的熟人说他准 是在南京殉国了,我总忘不了他。您到江津后,我起先未在意,后来觉得姓名似乎有点关系。前几天听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谈起,才知军威确 是令弟。我这人素来讲情义,这就不能不对您亲近三分了。”
到江津后,初见李参谋长,只是一般酬酢。又听说李参谋长平日常找当地绅粮打牌,赢了则散,输了就不许人走,一定要那些绅粮把钱都 输出来才同意散。他身体好,麻将连打四十八圈也不累,那些绅粮多数抽鸦片,瘾上来了就没法支持,只得输了讨饶。童霜威觉得他明摆着是 以势压人用赌博的方法敛财,对他印象不佳。只是碍于情面,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见面才客客气气。但今夜听他推心置腹讲了鲁冬寒和军威 的事,觉得此人确实讲义气,也就产生了好感。只是被军威的事勾起了愁肠,听着雨打芭蕉声,不禁黯然地说:“唉,感谢盛情!”接着,把 听说军威在南京牺牲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些。
李参谋长表示哀悼,酒后激动,突然叹气骂了起来:“妈的,不去想这些,吃吃喝喝打打牌倒还心平气和,只要想起这些事心里就燃烧起 一把无名火。抗战之初,我的爱国热情有万丈高,令弟和我都是一样的热血男儿。可是这几年,看到这国家这社会的黑暗腐败,看看人都那么 坏,我早就泄气了!我们卖命,你们贪污!去你妈的吧!上边这些当政者为什么要把中国弄成这样子?他们太对不起为抗战牺牲的志士们了!”
从好到坏,一个人的性格会有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大的跳跃,这使童霜威不禁感慨了。童霜威忍不住拿起茶几上的美国骆驼牌香烟,擦火 柴点燃了一支。这是随美军拥人中国的一种高焦油的浓味烟,现在正时髦。烈性烟刚抽一口,他就呛咳了。
李参谋长也点了一支烟,满面义愤地说:“刚才您一定注意到了吧?有个女人上门来哭。我把这事说给您听听:前年十二月底,远征军入 缅甸作战,为了要打通滇缅和中印公路。但英国既看不起我们,又怕我们的军队开进他的势力范围,态度暖昧。直到去年二月耒,日军进逼仰 光,战事危急了,英国才不能不向中国求援。中国远征军配合英军奋力作战,三月间同古一役,远征军第五军第二百师戴安澜等部重创日军; 四月仁安羌一役,击溃了日军,毙敌一千二百多人,克服仁安羌救出英军七千人。后因日军增援,切断我军后方联络线,戴安澜师长战死,远 征军不得不分别退入国境和印度。这样,打通滇缅路的战役失败了。我有个表弟叶海东,在远征军中是个师政治部主任,在缅甸卡萨中弹阵亡 ,尸骨都没有下落。他家有半身不遂的老母,遗下了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子女,都住在重庆。人一死,万事皆空,拿了点抚恤本就不够维持, 偏偏遇上扒手给偷了一大半,物价飞涨,一家重担都压在年轻的妻子身上。真叫爱国的抗日军人寒心哪!他的未亡人竞被生活所迫,先是沦为娼 妓,接着竟精神错乱了。刚才哭着来的是他的大女儿,走投无路昨天由重庆来找到我门上了。我给她安排了住处,给了她些钱打发她回去。说 实话,我既不开银行,也不开公司,他这一家五口的重担压到我身上我也招架不住。可是我打发她走,心里也不忍啊!她这一家今后怎么办哪? ……”说到这里,李参谋长脸涨得通红,他长叹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喷烟。
童霜威听了,心里侧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不想说什么,只是沉重地呷茶,吸烟。
雨声沙沙,声音小了。童霜威看看手表,九点钟了。他原来心爱的那只金怀表,离开上海时丢在方丽清那里了。这只手表是在重庆寄卖行 里买的旧进口货,“浪琴〃牌,不准,一天总要快几分钟。他意兴阑珊地起身告辞。李参谋长叫了一声:“唐副官!”那佩带上尉领章的高个儿 副官马上进来了。
李参谋长说:“拿雨伞和电筒送秘书长回去!”他热情地同童霜威握手。李太太也来了,讲着客气话,一同送童霜威到大门口。外边,雨 后黝黑的天空下,路面被雨水洗得发亮,黄荆街上空洞洞的极少行人。漆黑的夜,只有小客店〃鸡呜早看天〃的灯笼纸招和卖麻油担担面的小挑 子上的灯火,鬼怪似的眨着眼睛。童霜威住在南安街,过了比较热闹的小什字街,坚决不要唐副官再送,自己独身悠悠地踱回住处去。
今夜,李参谋长家的这顿晚饭和谈的一些话,使他心里很乱。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过了灯光较为集中的小什字,这里有一家挂着〃毛肚开堂 〃牌子的小店还在做生意。围着桌子有些吃客脚踩在板凳上,袒怀跷腿,将那些切成片的牛杂等一箸箸地浸入火锅中涮来吃,热腾腾传来一股麻 辣、鲜香的气味。又走到黑暗笼罩着的街道上了,他心情压抑。在黑暗中仿佛能看到鲁冬寒两只阴险的眼睛,也仿佛能听到那父亲战死异国、 妈妈沦为娼妓并发了疯的孤苦女儿的哀哀哭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无聊又惆怅。
他最近常感到住在这个小县城里太寂寞无聊。正因为寂寞无聊,才不得不同小城中各式各样的人来往应酬,包括今晚到李参谋长家做客。 他未始不懂得〃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道理。但国事家事烦心,总是排遣不开。今晚吃了一顿别致的〃鲜〃菜,喝了讲究的茉莉花鸡汤,论 理是可以舒服、愉快地过一个夜晚的。谁知一些煞风景的事扰乱了兴致,归来时,心情比去赴宴时更蜩螗了。雨飘飘蒙蒙的又下开了,蛛丝似 的雨丝尽往人身上粘,昏暗的路灯倦倦地照着湿润润的路面。他两脚泥水,走到了南安街九号住所门前,不过才九点来钟。门已紧闭,他〃嘭嘭 〃敲门。
来开门的是老钱,瘦精精矮矮小小的苏州人,一口吴依软语,面上总带着讨好人的可怜的微笑。战前,他原是苏州的说书艺人。抗战了, 夫妻俩带了个两岁的女儿逃难,辗转来到四川江津落户。找不到,就成了看门的,捞间门房住住。这南安街九号里边,前院是旧式的几进大砖 瓦住房,对称形的每一进两侧都有一套正屋和起居室,全是给下江逃难来江津的人住着。过了这几进大砖瓦住房,有个圆圆的月亮门,那里边 林木蓊郁,是个花园。花园中央,有幢西式楼房,那是当地财主邓永刚邓六爷的住宅。东北角里是二些下人住的平房。外边的几迸房子都是邓 六爷的不动产。邓六爷颇有点爱国心,也爱结交下江来的名流。童霜威来后,同邓六爷虽是初识,他却将一套本来空着留了接待亲友的正屋和 起居室连同家具摆设全部让给童霜威住,不收房钱。童霜威本来感到住在这里,有点像是给邓六爷当〃门房”,但不住又怎么办?只好屈尊。好 在自慰的是大门口有老钱夫妇是正式的门房。老钱的女人钱嫂兼带着给他当老妈子,办几只可口的江南菜,洗洗浆浆衣裳,打扫一下房间,生 活比较方便,也就安下心来。
“秘书长回来了?”老钱笑脸打躬招呼,马上吆喝住在门房间里的女人:“钱嫂,快去倒茶!”他落魄了,对人情世故都懂,如今是尽量 用卑微来换口饭吃,其情可悯。
童霜威止住了老钱,说:“不用了,你们睡吧。他知道钱嫂可能带孩子已经睡了。这对夫妻感情特别好,只是生活艰难。老钱除做门房外 ,兼带给逃难来此的下江人办办红白喜事。谁家死了人,都要找他去帮忙,给死人穿寿衣是他的〃拿手好戏〃;谁家结婚、做寿,少不了他跑进 跑出。有些杂事比如搬家、护理病人,跑腿出力的事,都可以找他干。他自命是个〃公共佣人”。因为笑口常开,做事负责,人都喜欢他。原本 只有一个小孩,生活尚可维持。去年春天,钱嫂又生了一个女儿,物价高涨,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童霜威看到钱嫂,常会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 路时家里的庄嫂。她俩年岁相仿,外貌都善良,手脚也一样利落。想到庄嫂,对钱嫂就多了一点体贴,宁可让她少做点事,宁可给她多一点报 酬。举凡吃的、穿的、用的,有不要的就一古脑儿都给钱嫂和老钱拿去派用场。这也是下江人照顾下江人的一种普遍有的心理和感情吧。
回到住处,开了灯,看看手表,童霜威立即去缸里舀水,搀上热水瓶里的开水洗脸、洗脚。江津的电厂,每晚供电只到九点半钟,九点半 钟鸣笛停电熄灯。桌上虽然放着钱嫂早已准备好了的油灯,火柴盒也放在灯旁,但童霜威喜欢在每天熄灯前把脚洗好。这住处,南端前后是一 大一小两问卧室。一间大的童霜威住,一间小的,是儿子家霆周末从江津对岸得胜坝国立中学回家来时睡的。居中一间书房兼带会客,北端是 一大间附有餐间的起居室,通着厨房。室内,白壁莹洁,陈设简单。此刻,隔一道二十码宽的走道,在对面屋里住的农民银行经理朱鹤龄家, 卧室里灯还亮着,鸦雀无声。童霜威知道:朱鹤龄嗜赌如命,每天都在外面打麻将或玩牌九,赌到深夜甚至天明才回来,睡一觉或干脆不睡擦 把脸又去上班。这赌博,在江津十分盛行。连被看作是教育家的法国留学生国立中学校长邓宣德,都是热衷于方城之戏的赌客,常常在熟人家 里赌通宵。有人把打牌赌钱叫作〃抗战”,常有这样的玩笑对话:“今晚去不去我家'抗战'?”
“去!'抗战'岂能后人!”
“今晚'长期抗战',通宵!我准备了'迫击炮',有'云南炮弹',恭候大驾!”
“太好了!我正感冒,一定去领教!”
“迫击炮〃是鸦片枪,“云南炮弹〃是云南红土。
烟、赌政府都明令严禁,但在江津的街道上夜间走过,总会从一些人家的门缝窗隙里飘出鸦片烟味和哗哗的牌声。后园里邓六爷家有个不 知什么亲戚就抽鸦片,邓六爷家的牌声经常像潮声哗哗。前面几进院子中,朱鹤龄爱赌不说,前边法院院长郑琪和被服厂厂长田绍曾两家,在 夜间都常有鸦片烟味从卧室里传出来。据说,郑琪的岳母有烟瘾,田绍曾喜欢借烟具来逢场作戏。闻到鸦片味,听到赌声,童霜威总不免想起 战前在南京时,从潇湘路一号到丁家桥中央党部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宣传〃新生活运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