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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佐听见有嘈杂的脚步声,他微微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输液瓶、橡皮管;接着看见王副院长穿着白大褂走进屋,王副院长身后跟着个同样穿白大褂的护士;接着他看见他妻子叶淑珍向王副院长迎上去,那个护士神色张皇起来,突然转身向门外走。那瞬间的转身姿态,那是跨度很大的转身,那是双臂张开的转身,那是很不淑女的转身,他多次对这种转身姿态批评过,有一次这种猛然张开双臂的转身打掉了他手上的数码相机,这转身姿态他太熟悉了。那护士走到门口,蓦地回头一瞥,那身材,那轮廓,太像韩慧了。王副院长掉头看,也跟着走到门口,只听见他连声地说:“喂,怎么回事……”那护士没有回答,走廊里传来“嗒嗒嗒”清脆的跑步声。王副院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走回来问:“怎么?你们女儿看见你们反而跑了?”
“我们女儿?不会吧!”叶淑珍不解地向门口走去,朝走廊张望。
白佐心里想,那是韩慧,一定是韩慧,她来江城了。黄汉怎么搞的,怎么让她到这儿来呢?
“院长,她说她是我们女儿?”叶淑珍回来问。
“我一个老乡带来的,说是你们的女儿,要看父亲。”
“我女儿在美国。”叶淑珍说。
“他妈的,陈灿国这该死的,演什么戏。我去问问!”王副院长气鼓鼓地走出病房。
白佐闭上眼,看得出他处变不惊。
“这女的好像昨天早上来过我们院子,我回去取衣服时碰见过。她一会儿说找你,一会儿说找我,一会儿说找她的同学,最后说她找错地方……”
“你认识她么?”
“我……”叶淑珍忖量了一下说,“不认识,你现在要好好地休息,什么事也别想,绝对不能受刺激,千万不能激动。”
叶淑珍看了看吊瓶,拽了拽毯子,安静地坐到沙发上。
白佐心想,也许叶淑珍已看出韩慧的破绽。这种事韩慧做得出来,初雪就不会做。如果刚才是初雪来探望他,是初雪张皇而逃,他会翻身起来,拔掉吊针,冲出去追上前。他会不顾他妻子、不顾院长医生护士们在场,他会把初雪紧紧地抱住。反正这辈子就这么回事了,决不能让深爱的人再丢面子、再伤心。他会将错就错地宣布他的至爱是这个女人。可惜初雪不会做出这样大胆莽撞的举动。这个举动只有年轻的、什么也不怕的韩慧做得出来,这个女孩子有一种殉情的气概,她比初雪肝胆侠义。但是,他现在最牵挂的是初雪,这场病是因她而发,为她而发,是对他的卑鄙的惩罚。好在医生把他抢救了过来,如果一命呜呼,他就没有机会去回忆和忏悔了。他觉得此生做得最错的事莫过于诬告初雪,而且是诬告自己最爱的情人,这是最无法交代的丧尽天理良心的行为。现在初雪得病了,而这疾病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他造成的。三年的至爱,她毫不顾身地献给他,让他满足了一生没有满足过的情欲,让他成就了一个男人征服一个女人的壮举,这种异性之间的性爱是刻骨铭心的。
昨天上午,他利用妻子回家取衣服的机会,用
医院的便笺给初雪写了一封信。他知道这信不好写,写什么都是虚伪的,但必须写,只要能送到初雪手中,哪怕初雪不看,把它撕了扔了,他都要写。这是一封倾诉的信,这是一封忏悔的信,这是一封发誓的信,这是一封解脱的信。他告诉她,她离他而去,他也会离世而去,去当一个清净无为的人,他要坚决去做,这是为了赎罪,去恶,为善。他写好信,用医院的信封装好,向护士讨了胶水粘好,放在褥子下,等待着机会送出去。
他摸了摸褥子,信还在褥子下。妻子在沙发上打盹,她太困了,已有好几天没合过眼了。他刚一犯病,组织就立刻通知他妻子进来服侍他,这是唯一守护在他病榻前的亲人。她无怨无悔,夜以继日,一声不吭,二话没说,端茶倒水,导尿接屎,抱起扶下,擦洗喂食,尽着义务,行使职责。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过去他曾怀疑过,这个女人是我妻子吗?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为什么不是初雪而是她?过去他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搭配起来组成家庭、生儿育女?现在他明白了,人类作为一个人生存是有困难的,会遇上麻烦的,为了更好地生存,要互相帮助。这个妻子是来帮助他、支持他的,他第一次感到妻子必不可少。
他和妻子的结合是糊里糊涂的,当时并没有觉得有结为夫妻、组合成家庭的必要,只是认为大家都这样我也要这样。他没有经历过浪漫的恋爱、甜蜜的爱情、青春的梦想,最后走上神圣的婚姻殿堂,更没有从妻子身上体验到炽热的情欲和柔媚的温存。但这个家是她维护的,儿女是她培育的,收支是她打理的,吃喝拉撒的忧烦是她承担的。他集中精力投入工作,创造业绩,一路升迁,他的前途能如此顺利,他的成功有一半功劳属于妻子,也可以说没有妻子就没有他的今天。自从他到新罗县挂职,他的情欲被那个供销社女售货员挑动起来以后,他对妻子开始不忠,开始背叛,他第一次感到内疚。
晚上,廖凡星一个人来看他,简单地询问了他的病情后,就问他韩慧有没有来找过他。下午见到韩慧后,他心里已有准备,组织肯定会向他调查,他当然得自圆其说,集团上上下下凡参加过漠河国际经济论坛并赴俄罗斯游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但是人并不一定见过。
“你说过她是你亲戚,她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廖凡星问。
“业务联系关系。我没见过这个女的,只是在电话上经常通话。”当着妻子的面他撒了谎。
“她今天来看你了,看见你们就跑了,她为什么这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为什么要假装成是你女儿?”
“这我更不知道了。”
“她早上来过我们住的院子。”妻子插话说。
“这是组织跟我谈话,你能不能不插话?”白佐扫了叶淑珍一眼。
“有情况可以反映。”廖凡星说。
叶淑珍缄默不语,她坐了一会儿,就知趣地走出病房。
“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白董,你的经济问题跟这个女孩有关系。组织上让我再次提醒一下你,你想想有什么需要对组织交代。”
“没有,”白佐很干脆地回答,连考虑也不考虑,“如果我有任何经济问题,我会一滴不漏地向组织交代。”
“这么肯定?”
“肯定。”
“那我也不需要多说了。我走了,你静心养病吧。”
白佐摸出褥子底下的信,拉住廖凡星:
“凡星,再帮叔叔一个忙,请你把这信转交给黄汉,叫他转交给初雪,拜托了。”
“就这信?”廖凡星诡秘地觑他一眼,“转给初雪?”
“嗯。”
“那好。”廖凡星带着信走了。
不一会,叶淑珍进来,白佐见她一脸不平的样子便问她:
“有事吗?”
“据说王副院长被院方批评了,还说要军法处分他。”
“为什么?”
“他把那个女孩伪装带进来,省里出面了,提出交涉。那个女孩叫韩慧。”
“啊,韩慧,我知道,但没见过。”白佐装作一副平静的样子。
“你真没见过?不会吧。”
“电话里通过话,人没见过。”
叶淑珍抿嘴一笑,她很少有这个动作,白佐觉得这一笑包含着对他的不屑和蔑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是不是自己伪善过头了。
“你不信?”
“叫我怎么说呢,唉,”叶淑珍很平静地叹了口气,就像一池春水泛起微微涟漪,“老白,我们夫妻一场,虽说你不满意我,我也无法使你满意,但我对你始终忠贞如一、守口如瓶。我知道你的事,现在叫隐私,我始终保守着它。如果你同意,我就讲,但只对你讲;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讲,到死都不讲。”
白佐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他知道将有重大的事要发生。
“你讲吧……”
“我知道你和初雪的关系,也知道你和韩慧的关系……”
白佐愣怔地看着妻子,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但他还是发现,自从她信了天主教,每日上礼拜堂祷告望弥撒后,她悄然地发生了许多变化。首先她注意自己的容貌服饰了,其次她讲话斯文有礼、语句讲究了,第三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忍耐,第四她开始容光焕发了。他怎么没注意和提防呢?
“你有什么证据?”
“你梦中经常呼喊初雪的名字,我半夜常常站在你屋外听。你手机里经常留着韩慧的短信,我偶尔翻看了一两次。对不起了……”她学着日本妇人的姿势朝他鞠了一躬,但没有日本人躬得那么低下。
“你会用手机?”
“我跟教友学的。”
白佐无言以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垫被上。
“女人是很敏感的,不用说你留下什么证据,只要观察你的神情姿态,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你看我平时很木,那是我装的,是为了使你麻痹,不警惕、不设防,久而久之,你就会暴露。我为什么不说你、不揭穿你?为的是维护你。有你才有我们今天的家庭,才有我们孩子的幸福荣光,才有我的今天。我为什么要损害你呢?再说我无论哪方面都配不上你,无法满足你,一个优秀的男人不会局限于一个女人,你能从初雪、韩慧那儿获得幸福,我何必去干涉?再说我干涉有什么用?我息事宁人比大吵大闹更有效果。不是吗?我们一家在别人眼里至今还是和睦融洽的,这种和睦融洽能弥补我的痛苦。你可能看不出我的痛苦,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连痛苦都不敢痛苦,但我远离了最不幸的痛苦,离异的痛苦……”
叶淑珍说着抽泣着,流下了眼泪。
白佐把她拥住,她第一次温存地靠在他肩膀上,第一次流露出她的柔媚,虽然这种柔媚远不比初雪、韩慧魅人,但白佐确实感到这是最真实的最自然的没有任何造作的流露。
“对不起……”
白佐流泪了。这是他们分床几十年后第一次相依相偎在一张床上。
这一夜,他们默然无言,泪水把枕头浸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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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日子过得十分平静,除医生护士查房外,没有一个人来询问探访,白佐和叶淑珍都觉得有点奇怪。第三天一早,刚查过房,张处长和刘处长就进来了,伸出手向白佐走来说:“白董,祝贺你,从今天起你被取消‘双规’了。”白佐莫名其妙,以为在梦中,说:“这不是在梦中吧。”“不是,不是,这是省里的决定。从现在起你好好养病,病好了就可以出院,对你的一切限制,从现在起也取消了,你可以自由行动了。”张处长、刘处长说完就走了。
张处长、刘处长走后不久,廖凡星和矮胖年轻人进来对白佐说,这几天他们对他多有不敬的地方请他原谅,他们也是奉命行事的。矮胖年轻人说对他要更多地原谅,他其实没那么凶,是廖凡星要他装凶点,凡星他自己倒落了个好人。廖凡星说这不是他的主意,这是上头的主意。白佐说这没什么,他知道内情,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今后他们就做个朋友了。廖凡星叫矮胖年轻人先走一步,他悄声地对白佐说,信交给黄汉所长了,他说初雪已经出院了,去
澳大利亚她妈妈处治病了,儿子刚好放暑假,也跟她一起走了,她可能办定居不回来了。白佐听了,身子凉了半截,他知道初雪是针对他而走的,他再也看不到初雪了,他将永远失去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