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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啊!蜜姐当面总是叫姆妈,背后讲她就是一个独立的女人。蜜姐宋江涛在汉正街做生意,儿子自小就是奶奶带大。这个女人,她不仅不说蜜姐坏话,还尽管把好都放在蜜姐身上。随便给儿子买什么,都是说你妈妈买的;带儿子去公园玩,也是你妈妈吩咐的。儿子八岁生日,某人陪蜜姐去广东进货,一对情侣在广州游山玩水,蜜姐完全把儿子那天的生日忽略了。晚上忽然接到儿子电话,儿子兴奋之极,接通电话就啧啧亲蜜姐,说:“妈妈我今天全班最酷,谢谢妈妈!妈妈辛苦了!”原来是这女人背地里给儿子买了一双正宗耐克鞋,还要人包扎成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到生日这天,忽然拿出来送给儿子。说是你妈妈早就买了藏在这里,今天她在广东进货回不来,她要你穿去上学,成为全班第一个穿上真正耐克鞋的男生,别人都穿汉正街水货呢。把好事做到正常地步的女人,你还能不知道她的好?不欠她的情?所以蜜姐与某人相好整整七年,任凭某人苦苦追求软硬兼施,有个生日还盛大隆重地送了满床玫瑰,是流行歌曲里唱的九百九十九朵。可是七年里,这个女人,就硬是要蜜姐无法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后来宋江涛病逝,头七过后,七七还远着呢,这女人就关上房门与蜜姐谈了,说话是极其平和简单。说:“蜜丫你还年轻,有合适的人就不要有顾虑,再往前走一步吧。我只与你有两个商量:一不要儿子改姓,二不要把儿子带走。你再嫁也是新婚,儿子带在身边不方便的。你再嫁我也当是自己女儿出阁,一样热闹办喜事出门子,一样往后也随时随地回家。儿子还小,让他慢慢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好不好?”这是她自己儿子宋江涛的头七啊,尸骨未寒啊,因她知道蜜姐暗中有人,是这样大方地成全人人都得体面。
逢春啊,这是我谁都没有告诉过的,七年前的那天,我婆婆把这话说完,我就扑通给她跪下了。连我自己都吓一跳,我怎么给人下跪呢?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跪下去的,就是只有跪的了。我还有什么脸说话?还有什么话比跪下更说得清楚?
蜜姐对逢春感叹,你不晓得这从前的人啊,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啊,真是仁义道德!真会做人啊!你再硬的心肠,在她面前都只能化成水。
又过一年多,见蜜姐并无再嫁之意,终日躲在耕辛里小家看韩剧日剧,抽上了烟,又胃病重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走路随风飘。这个女人,啥也不多问,当时已是八十岁的人,却看世界清晰如面,知道怎么挽救蜜姐。就把自己居住的联保里的一小块地方,请人重新装修,打了一个吊脚阁楼,也不顾自己年岁老迈腿脚不利索,起居都移了上去。原先的起居腾出来做做饭洗洗衣。原先做饭的大门口天井那一块出场腾出来做店堂,两扇封了三十八年的大门,就可以朝着大街打开了。她装修好了才让蜜姐过来看。一点不说一个八十岁老人主持装修是怎么过来的,只喜气洋洋地说:“蜜丫,咱们家,难不倒的,想有店铺就会有店铺。你要是愿意,做什么小生意都成。我在楼上,你在楼下,儿子每天放学回来就看见奶奶和妈妈,三个人热饭热菜一起吃。蜜丫呀,我实在老了,要给你加压力了,要你和孙子都离我近呢。”老人就在自己跟前,蜜姐才三十八岁啊!蜜姐在老人开辟出来的毛坯子店铺里四顾打量,恨不得痛打自己嘴巴。
从此,蜜姐回到联保里,开始张罗生意,这就有了蜜姐擦鞋店。擦鞋店是蜜姐的精心选择,她要一无炊饮油烟熏坏楼上老人,二无噪音吵坏楼上老人,三还不能高成本不能货架货摊一大堆,也不要进货麻烦,蜜姐是再也不愿意火车飞机到处去进货了,她已经彻底不愿意重复过去。
蜜姐擦鞋店根本上是不在乎赚钱多少的,蜜姐再怎么没有钱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蜜姐擦鞋店它就表示儿子两家人还在这里!祖孙三代,健康地,高兴地,热饭热菜地,滚汤滚水地,活着,在这里!蜜姐活过来了。儿子今年中考,高分考上了重点中学市一中。老人八十六岁了,依然身板硬朗,只肯请一个钟点工帮厨,烹调都是她亲自操刀,还在坚持给自己做些私房菜吃,臭鱼烂虾还是她的宝贝,吃就是人生大事。八十六岁的老人,还吃得兴致勃勃,她就不老。
这一课上得逢春大开眼界。许多她苦思苦想猜不透的问题她得到答案了。此一刻她再想想水塔街和蜜姐擦鞋店,都觉得与昨天完全不同了。逢春再看蜜姐,也觉得与以往完全不同。
蜜姐问:“什么不同?”
一下子逢春说不出万千感慨,只答:“好有内涵好有气质啊!”
蜜姐笑道:“算了吧。一个当兵的人,又没有文化。我看你是越看越漂亮了。”
逢春说:“你漂亮!”
蜜姐说:“你漂亮!”
第二瓶百威啤酒又喝完了。二人都轮流上过两回洗手间了。菜也送回厨房回火了,却稀里糊涂又开了第三瓶酒,两个人频频干杯,碰得脆响,又放声大笑。有男人到窗外假山假水的景点抽烟,都被她们的笑声惊动,循声看她们,她们毫不顾忌,继续有说不完的话。
逢春强烈要求听爱情故事。蜜姐回答:“我又没有瞒你,已经夹在里头讲了。”
逢春说:“不是烙印深刻的三个人吗?这第三个人就只有两个字:某人?”
蜜姐说:“烙印就是‘某人’两个字,故事也就是‘某人’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我一生抹不掉了,我可以把其他情节都抹掉。”
逢春的追问有一大串:某人怎么追你的?怎么爱你的?你们怎么好上的?后来又怎么不结婚?某人英俊吗?做什么的?有没有钱?有没有情趣?
“你喝多了!”蜜姐只冷冷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再讲给你听。”
逢春闹起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现在要听!”
蜜姐说:“现在要听呢,我只能对你说,所谓爱情,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玩。这个只是我的结论,你的结论,该你自己去经历了再总结。”
蜜姐死活不再多说她自己的故事,说是轮到逢春讲故事了。
逢春说:“我没有什么经历,也没有什么值得讲的故事。白开水,你都看见的。”
蜜姐说:“那你给我说个实话,你和源源到底怎么回事情?”
逢春愣住了。再使劲摇头想要清醒自己。“这是一个私人秘密。”逢春拿不准地问蜜姐,“如果我说出来,算不算损害他的名誉?”
“这怎么能算?这是咱们姐妹俩说私房话!绝对不能对任何第三个人说的!”
逢春点头同意,想了想,又傻笑,借着酒喝得高,把从来没有勇气对任何人说的话,就说出来了。逢春飞快地说:“他同性恋。”
蜜姐立刻坐直了。这可是蜜姐从来没有想到的。可是逢春只这么一说,蜜姐又觉得正是,周源从来就是。蜜姐盯着逢春看,看得逢春直发毛。逢春只好又添了一句:“真的。儿子出生以后,我俩就没再在一起了。”说到这里逢春不好意思了,出口脸更红。
蜜姐只把这话一听,立刻低下头,泪珠子啪啪掉在餐桌上,她狠狠捶了几下自己额头。“对不起!”蜜姐说,“对不起,逢春!我哪里想得到这个啊!我对你太狠了!”蜜姐又说:“天啦,你这么年轻,怎么熬过来的?又怎么不早与源源把话说穿?”
逢春凑近蜜姐,摸了摸她的手,好像要安慰她,也好像要安慰自己,更好像在说梦话,那样轻,那样虚,几乎是没有声音地说:“没事啊。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啦。我没事啊。我们不想要任何人知道,谁都不知道,我们两家父母,我们儿子,街坊邻居,我们就是不想要人知道!人家知道了儿子将来怎么做人?我不怪周源,他自己好像也是慢慢才能肯定,我只怪他瞎混混不好好上班工作挣钱。我们说好了都尽全力抚养好儿子。他发誓他要好好上班赚钱养家。他却说话不算话,我生气这个。”
蜜姐说:“傻丫头,人伦就是天地,可不是没事啊!”
逢春又把手伸过来,覆盖在蜜姐手背上,蜜姐也慢慢握住了逢春的手。
饭馆电灯亮了。饭馆还挂了红灯笼,也亮了。外面天阴了。下午走向黄昏时分,就已经缺少光亮。逢春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畅快了,捧起酒瓶咕咕地就把剩下的啤酒当水喝了。喝了傻坐一会儿,歪在火车座上,脑袋靠着窗框,竟睡了过去,还打起了小呼噜。蜜姐给了领班十元钱小费,让领班找来一件工作服给逢春盖在身上。餐桌收拾了,重上一壶热茶。蜜姐一杯杯喝茶,对着手机屏幕,涂了口红,不停收发短俼?等着逢春醒来。两个女人的一顿饭,好生漫长。
14
大城市没有早晨。早晨人马都拥挤在路上,无数车辆的烟尘气与无数早点摊子的烟尘气交织在一起,把晨时的轻雾搅得浑浊滞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楼大厦与商铺之间,太阳是如此虚弱和模糊。城市是容易与合适睡懒觉的。逢春已经喜欢上了睡懒觉,睡足够了再起床,不慌不忙开始走一天的程序。
是又一天的中午十二点了,逢春一如往常,按时到蜜姐擦鞋店上班。横过前五大街,逢春看见老人在窗口,一张瘦小的上半身,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也不笑,整个表情就是慈祥。经过了昨天,逢春今天看老人就是凡间的观音菩萨,凡间有生老病死,但也有菩萨。蜜姐也坐在擦鞋店大门内侧,一如往常做生意。逢春进店,二人相视一笑,都装得轻描淡写,但她俩的深情厚谊谁都感觉得出来。其中有特别精的擦鞋女,再三地用眼睛偷看,看看蜜姐,再看看逢春,觉得复杂,也暗忖着城市女人做成好朋友是怎样做来的。
下午五点,蜜姐站起来拍拍巴掌要大家注意,她和蔼可亲地宣布说,因为她家里今天有点事情,今天提前收工,五点半就打烊,要大家放心的是,薪水还是按照全天发。这是突如其来的喜讯,擦鞋女喜出望外,便赶紧做完手中的活儿,收拾好工具盒。
逢春纳闷了,她们昨天还在一起吃饭。今天上午还互通短信,笑问对方酒醒了没有。阁楼上静悄悄,里屋也静悄悄,家里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迹象。只因过去两天,生活里猛地一个跌宕,大悲大喜大吃大喝大哭大笑,都是她人生的第一欼?逢春还是个蒙的。这下更蒙了。直到蜜姐过来提醒她说,喂喂,大家都走了,还不赶快脱下你这身包装?!
逢春说:“蜜姐我能不能知道你家晚上什么事啊?”
蜜姐说:“脱脱脱,到里屋去脱衣服。出来我就告诉你。”
逢春正在里屋脱掉工作服口罩和手套,就听见店铺里一阵人声响动,是有客来了。忽然又觉得耳熟,赶紧跑出来,跑出来就一阵浓郁花香扑鼻,只见蜜姐在应酬骆良骥,正看着骆良骥递上来的名片,骆良骥正给蜜姐点香烟。蜜姐眼皮都不抬,只努起嘴唇,香烟头子自会接火。一只巨大鲜花花篮,放在柜台边,是多头香水百合、红玫瑰和康乃馨什么的,其中几只红掌,朱红到了极致反而红得呆滞像塑料。逢春突然收住自己脚步,人就静在了那里,一双眼睛睁得惊奇又似小女孩的清简无邪。这骆良骥也是猛地抬头见到真人真面,一下子不相信是她,分明也知道就是她,但她又这样超过他的印象与想象。前天她一直蹲着不觉得,现在忽然站起来是这样高挑,短短的夹克掐得腰部细细只盈盈一握,夹克是黑,里头毛衫也是黑,脸就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