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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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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桌子那边,这才发现察曼的叫声为何闷住:法里德扼住他的脖子。我 双手抓住法里德的肩膀,使劲拉。他挣脱我。 “够了! ”我大喊。但法里德的脸涨得通红,张口狂叫: “我要杀了他!你不能阻止我!

我要杀了他! “他冷笑。

“放开他! ”

“我要杀了他! ”他的叫声让我明白,如果我不尽快采取行动,就只好目睹 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场谋杀了。

“孩子们在看着,法里德。他们在看着。 ”我说。他肩膀的肌肉在我手中缩 紧,那当头,我以为他不管怎样都会扼着察曼的脖子不放。 然而他回头, 看到了孩子们。 他们默默站在门外 ,手拉手,有的还哭起来。我觉得法里德的肌肉松弛 了,他放手站起来,低头看着察曼,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他走到门边,把门关上。

察曼挣扎着站起身,用袖子去擦血淋淋的嘴唇,擦掉脸上的口水。 他咳嗽,喘息,戴好便帽和眼镜,看到两块镜片都破了,又把眼镜摘下。他双手掩脸。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一个月前,他带走了索拉博。 ”终于,察曼哽咽着说。手仍掩着脸。

“你还说自己是负责人?” 察曼放下手: “我已经有六个月没有收入了。我破产了,因为我毕生的积蓄,都投在这个恤孤院。我卖掉一切财产和遗产,来维持这个凄凉的地方。你以为我

没有家人在巴基斯坦和伊朗吗?我完全可以像其他人那样一走了之。但我没有, 我留下。

我留下来,全是为了他们。 ”他指着门, “如果我拒绝给他一个孩子,他会带走十个。所以我让他带走,让安拉来作决定。我忍气吞声,拿过他那些该 死的、肮脏的臭钱,然后到市场去,给孩子买食物。 ”法里德垂下眼睛。

“被他带走的孩子会怎样?”我问。 察曼用食指和拇指揉揉眼睛: “有时他们会回来。 ”

“他是谁?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

“明天到伽兹体育馆去,中场休息的时候你会看到他,他就是那个戴着黑色 太阳镜的人。 ”

他捡起他的破眼镜,在手里翻转, “我要你们现在就离开,孩子 吓坏了。 ”

他送我们出去。 车开走的时候,我从侧视镜看到察曼,他站在门口,一群孩子围在他身边,拉着他松开的衬衣下摆。我看见他戴上那副破眼镜。



第二十一章



我们过河,向北驶去,穿过拥挤的普什图广场,从前爸爸常带我到那儿的开 伯尔餐馆吃烤肉。那屋宇依然挺立,只是大门上了挂锁,窗户破裂,招牌上不见 了“K ”和“R”两

个字母。

在餐馆附近,我见到一具尸体。那儿行过绞刑,有个年轻人被吊起来,绳索 末端绑在横梁上,他脸庞青肿,寿终那日,他穿着残破的衣服,染着血迹。人们对他视而不见。

我们默默驶过广场,直奔瓦兹尔·阿克巴·汗区。我目光所及,见到的总是 一座尘雾笼罩的城市,还有生砖垒成的建筑。在普什图广场往北几条街,法里德指着两个男人,他们在繁忙的街角相谈甚欢。其中有个金鸡独立,他另外那条腿 从膝盖以下不见了,怀里抱着一根义肢。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就那条腿讨价还价呢。 ”

“他要卖掉他的腿?” 法里德点头: “在黑市可以卖个好价钱,足以喂饱你的孩子好几个星期 。 ”让我意外的是,瓦兹尔‘阿克巴·汗区的房子多数依然有屋顶,墙壁依然完整。实际上,它们保存完好。墙头仍有树枝伸出来,街道也不像卡德察区那样,到处是废墟垃圾。褪色的指路牌虽说偶有弯曲和弹孔,仍指引着方向。

“这儿不算太糟。 ”我评论说。

“别奇怪,现在多数重要人物住在这里。 ”

“塔利班?”

“他们也是。 ”法里德说。

“还有谁?” 我们驶上一条宽广的街道,两边是相当干净的人行道,还有高墙耸立的住宅。

“塔利班背后的人,政府的真正首脑,你也可以这么叫他们:阿拉伯人,车臣人,巴基斯坦人 。 ”法里德说,他指着西北方向: “那边的十五号街叫迎宾大道。他 们在这儿的尊号就是这个,宾客。我想有朝一日,这些贵宾会在地毯上到处撒尿。 ”

“我想就是它! ”我 说, “在那边! ”我指着一处地标,小时候,我常靠着 它认路。如果你迷路了,爸爸过去说,记得在我们街道的尽头,有一座粉红色的房子。从前,附近只有这座屋顶高耸的房子是粉红色的。现在还是这样。

法里德转上那条街。我立即看到爸爸的房子。 我们在院子里的蔷薇花丛后面找到那只小乌龟。 我们不知道它怎么会在那里, 而我们太高兴了, 顾不上关心这个。 我们把它涂成鲜红色 ,哈桑的主意,也是个 好主意:这样,我们永远不会在灌木丛中找不到它。我们扮成两个孤胆英雄, 在某处遥远的丛林, 发现一只巨大的史前怪兽, 我们将它带回来, 让世人开开眼界 。

去年冬天,阿里造了一辆木车,送给哈桑当生日礼物。我们假装它是巨大的铁笼,将乌龟放在上面。抓住那只喷火的怪兽了!我们在草丛中游行,背后拖着木车, 周围是苹果树和樱桃树,它们变成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人头从成千上万的窗户探出来,争睹楼下的奇观。我们走过爸爸在无花果树林边上搭建的那座小拱桥, 它变成连接城市的巨大吊桥;而它下面的小水塘则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烟花在壮观的桥塔上方绽放, 两边有荷枪实弹的士兵朝我们敬礼,还有巨大的桥索射向天 空。小乌龟在车上颠来颠去,我们拖着木车,沿红砖车道穿出锻铁大门,全世界的领导人起立鼓掌,我们报以敬礼。我们是哈桑和阿米尔,著名的冒险家,无人 可以匹敌的探险家,正要接受一枚表彰我们丰功伟绩的勋章……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那条车道,太阳晒得砖块色泽黯淼?砖缝之间杂草丛生。 我站在我爸爸房子的大门外面,形同路人。我把手放在锈蚀的铁栅上,回忆起儿童年代,为了一些现在看来微不足道、但当时觉得至关重要的事情,我曾成千上 万次跑过这扇大门。我望进去。

车道从大门伸进院子,当年夏天,我和哈桑就在这里轮流学骑自行车,先后 摔倒,它看起来没有我记忆中那么宽。柏油路裂开闪电状的缝隙,从中长出更多的野草。多数白杨树已经被伐倒——过去哈桑和我常常爬上那些树,用镜子将光 线照进邻居家,那些仍伫立着的树如今叶子稀疏。病玉米之墙仍在那儿,然而我没有看到玉米,无论病的还是健康的。油漆已经开始剥落,有数处已然整块掉下。 草坪变成棕色,跟弥漫在这座城市上空的尘雾一样,点缀着几处裸露的泥土,上面根本没有东西生长。

车道上停了一辆吉普,看上去全然错了:爸爸的黑色野马属于那儿。很多年 前,野马的八个气缸每天早晨轰轰作响,将我唤醒。我看见吉普下面漏着油,滴在车道上,活像一块大大的墨渍。吉普车后面,一辆空空的独轮车侧倾倒地。车 道左边,我看不到爸爸和阿里所种的蔷薇花丛,只有溅上柏油的泥土和杂草。

法里德在我背后揿了两次喇叭。 “我们该走了,老爷。我们会惹人疑心。 ” 他喊道。

“再给我一分钟就好。 ”我说。 房子本身远不是我自童年起便熟悉的宽敞白色房子。它看上去变小了,屋顶塌陷,泥灰龟裂。客厅、门廊,还有楼顶客房的浴室,这些地方的窗户统统破裂, 被人漫不经心地补上透明的塑料片,或者用木板钉满窗框。曾经光鲜的白漆如今黯淡成阴森的灰色,有些已经蜕落,露出下面层层砖块,前面的台阶已经倾颓。 和喀布尔其他地方如此相似,我爸爸的房子一派繁华不再的景象。

我看到自己那间旧卧房的窗户,在二楼,房间的主楼梯以南第三个窗户。我 踮起脚,除了阴影, 看不见窗户后面有任何东西。 二十五年前, 我曾站在同一扇窗户后面, 大雨敲打窗片 ,我呼出的气在玻璃上结成雾。我目睹哈桑和阿里将他 们的行囊放进爸爸轿车的后厢。

“阿米尔老爷。 ”法里德又喊了。

“我来了。 ”我回他一句。 发疯似的,我想进去。想踏上前门的台阶,过去阿里经常在那儿 ,要我和哈桑脱掉雪靴。 我想走进门廊, 闻闻橙皮的香味, 阿里总是将它们扔到炉里, 跟锯 屑一起燃烧。我想坐在厨房的桌子边,喝茶,吃一片馕饼,听哈桑唱古老的哈扎拉歌谣。

又是一声喇叭。我走回停在路边的陆地巡洋舰。法里德在车里吸烟。

“我得再去看一件东西。 ”我跟他说。

“你能快点吗?”

“给我十分钟。 ”

“那么,去吧。 ”接着,我正要转身离开, “都忘了吧,让它容易一些。 ”

“让什么容易一些?”

“活下去。 ”法里德说,他将烟蒂弹出车窗, “你还要看多少东西?让我替 你省下麻烦吧。

你记得的东西,没有一件存下来。最好都忘了。 ”

“我不想再遗忘了, ”我 说 , “等我十分钟。 ” 当我们爬上爸爸房子北边那座山的时候,我们 ,我和哈桑,几乎一点汗都没出。我们在山顶奔走嬉闹,彼此追逐,或者坐在倾斜的山脊上,在那儿可以将远 处的机场尽收眼底。我们看着飞机起降,又嬉闹起来。

如今,当我爬上崎岖的山顶,气息粗重,仿佛要喷出火来,脸上汗水直流。 我站着喘了好一会,身子一阵刺痛。然后我去看那废弃的墓园,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它仍在那儿,那株苍老的石榴树也在。我再次倚着墓园的灰色石门,哈 桑就在里面埋葬了他母亲。过去那扇折叶松脱的铁门已经不见了,浓密的杂草已经占领这片土地,几乎将墓碑全然掩埋。两只乌鸦栖息在墓园低矮的围墙上。

哈桑在信中提到,石榴树已经多年没有结果实了。看着那枯萎凋零的树木, 我怀疑它是否能够再次开花结果。我站在它下面,想起我们无数次爬上去,坐在枝桠上,双腿摇晃,斑驳的阳光穿越过树叶,在我们脸上投射出交错的光和影。 我嘴里涌起强烈的石榴味道。

我屈膝蹲下,双手抚摸着树干。我见到我所要找的,刻痕模糊,几乎全然消 退,但它仍在:“阿米尔和哈桑,喀布尔的苏丹。 ”我用手指顺着每个字母的笔画,从那些细微的裂缝刮下一点点树皮。

我盘膝坐在树下,朝南眺望这座我童年的城市。曾几何时,家家户户的围墙 都有树梢探出来,天空广袤而澄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晾衣线挂满衣物。如果你仔细听,兴许你甚至能听到来自瓦兹尔·阿克巴·汗区的叫卖声,兜售水果的 小贩高喊:樱桃!杏子!葡萄!日暮时分,你还可以听到钟声,来自沙里诺区的清真寺,召唤人们前去祷告。

我听见喇叭声,看到法里德朝我招手。是该走的时候了。 我们又朝南驶去,回到普什图广场。我们和好几辆红色的皮卡擦身而过,车斗上挤满荷枪实弹、留着大胡子的年轻人。每次遇到他们,法里德都会低声咒骂。

我付钱住进了普什图广场附近一间小旅馆。三个小女孩穿着统一的黑色服装, 戴着白色头巾,紧贴着柜台后面那个瘦小的四眼佬。他索价 75 美元,那地方相当破落,这个价格简直匪夷所思,但我并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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