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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清扬从郭煌的画室出来,郭煌执意要送,她也没再推辞。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白云塔兀立在那里,在残血似的晚霞映照下,活像一尊巨大阳具形状的图腾柱。蓦然间,塔柱投射的阴影迅速扩展,像黑色巨石一样覆压在她的心底,使她腾起一阵几乎窒息的剧烈心跳。二十多年前,从这间房子离开后遭遇到的可怕一幕,刀砍斧刻般地再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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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点 十一(3)
凌清扬觉得白云塔变得朦胧模糊,并开始旋转起来,而且越转越快,向自己头顶坍塌下来。她腿一软,差点儿坐在了地上,被郭煌一把扶住。
“近来商务上的事儿太多,没有睡好觉,低血糖犯了。”凌清扬用手指按住太阳穴,有意掩饰。
郭煌看她面色苍白,便信以为真,扶她在塔边的木椅上坐下:“凌总,要以身体为重,今儿我请客,陪你到惠济河吃小吃去。”
凌清扬感到了那双大手的温热,脸上慢慢有了笑意,语音也恢复了平静:“饭不忙吃,你要是没事,陪我去一趟文物一条街散散心吧。”两人一拍即合,马上驱车向文物一条街驶来。
傍晚时分的文庙街十分热闹,这里的仿古建筑鳞次栉比,门首的红灯笼映照着雕梁画栋,小商店的营业员都峨冠博带,穿着宋代古装,招徕着游客。凌清扬随着郭煌徜徉其中,仿佛置身于遥远的岁月。只见各店铺门前,摆满了夺人眼目的古玩,有沾着陈年土垢的瓦罐、乌眉皂眼儿的陶佣、锈迹斑斑的古剑、灰头土脸的佛像,其他如珍珠玛瑙、玉器官瓷、古书善本、各类文物琳琅满目,仿佛天下的文物尽聚于此,俨然就是一家家小型博物馆。
见凌清扬煞有介事和店主讨价还价,郭煌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襟,走到街上。
“凌总,你是淘货还是开眼?”
“当然是先开眼,后淘货喽。”
郭煌摇摇头,“你要是淘货,今儿就算了,因为这满街上从南到北很少有真东西。”
“那淘货到哪儿去,又怎么淘?”
“你跟我走,这叫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河里没鱼市上见,得预先对上码子,才能看货,那得另定地点,今儿我先领你开开眼吧。”说完背手而行,让凌清扬紧跟其后。
在一家陶器古董店,郭煌和老板交换了一下眼神,也不搭话,便径直走过柜台,掀开门帘,沿着黑乎乎的甬道走到了店铺的后作坊。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房子,放着几只注满泥浆的木盆,几个打工仔戴着橡胶手套正在一堆青铜器上用刷子上下涂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味。郭煌见弓下身子的凌清扬面露惊诧,低语道:“这种泥浆里混合着稀硫酸,可以把新铸铜器表面的亮光蚀掉,造成古旧蚀斑,再粘上绿锈,抿上些生坑中的泥土,自然就是出土文物了。”
凌清扬暗暗吸了一口冷气。她看到墙角处有一尊木雕佛像,整体沧桑斑驳。郭煌笑笑道:“这是一段老树根所做,用酸液泡得去脱了胶质,让木质松散腐烂之后,看上去年深日久,骗的就是你们这些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哪。”
两人走出店外,凌清扬仰天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心里惦着的是另一件事,便转而问郭煌说:“今天跟着你真开眼界,我收藏文物多年,这会儿觉得脑子快不够用了,做旧如旧,我算明白了。可这套把戏能蒙得了行家吗?”
郭煌摆了一下手,也不答话,转身走入了一家唐三彩的专营小店,和老板打了个招呼,伸手抓起了柜台后边的一个紫色瓶子。
“看清楚了吗,这是高锰酸钾,能消除光亮的釉色。新烧制的唐三彩一经涂抹,全成了高价品。这才叫‘换皮’,真正的功夫被称作‘换胎’。前不久,这条街上了一批陶罐,经文物专家鉴定,是千年古窑烧制,有人还跟着买主到了出土的地下窑址,亲眼看供货人当场挖出了旧窑,从生土中刨出了原装货。根据专家对陶片的化验结果,市文物局不惜血本花了十几万把这批陶罐一股脑买了去,你猜怎么着,没想到不到一个礼拜,更大一批相同的陶罐又摆在了柜台上,这才知道是假货。全是农民用老窑土烧制,预先埋在这旧窑土层里的。”
“郭煌,这工商部门难道就不管吗?”两人走出小店,影子被身后的灯光照得朦朦胧胧。
“你这叫少见多怪了,不管是真是假,全凭个人喜欢,他又没有标明自己的是文物。你觉得值就买,不值就不买,买主和卖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不偷税漏税,只要看上了货,工商何必惹这麻烦。再说了,这年月什么没有假?假烟、假酒、假广告、假文凭、假官帽,那才是害死人的。反过来说,这文物造假算得了什么?如今啥不造假,全省十几个地市,梁州的经济倒数第几名,可招商引资喊得震天响,一个热热闹闹的菊花花会,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到底多少人来投资?甭听那些吹喇叭的瞎吹,就说这房地产开发,美其名曰叫‘经营城市’,政府拿地卖钱,把胭脂粉都涂在几条大街的脸面上,腚沟后的老百姓破房子没人管。更可惜的是,随着推土机的轰鸣,还把这古城的宝贝全压在了地下,搞破坏性的开发,使这天下奇观城摞城永远埋在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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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点 十一(4)
郭煌一说话,气不打一处来,而且声音越来越高,使得凌清扬一下子躲得离他远远的。等郭煌知道自己离了谱,紧走几步赶过来,不想凌清扬停住脚步,斜睨着眼睛冷冷地问道:
“郭煌,这假你也造吗?”
“当然造。”郭煌毫无愧色,但压低了声音,引导着凌清扬向字画商店走去,边走边说:
“可我从不骗人,明码实价是高仿品。这些年,上至吴道子八大山人到现当代艺术大师的画我全仿过,这叫虚虚实实淘宝,真真假假求乐,可我从不以假乱真,坑蒙顾客,特别是对你这海外侨胞、爱国人士更是青眼有加,绝不敢以次充好。”
凌清扬笑笑,说:“我明白了,你这叫真假画,不是假真画,是讲良心的画。”说着,她又在一家挂满古旧山水画的店门口驻足,不解地问道:“这古色古香的画纸也专门有卖的吗?”
郭煌故意做了个鬼脸:“夫人,这可是作画人的饭碗,告诉了你,整个街上的卖画人可要骂死我了。”他拉着凌清扬走了几步,附耳说,“你闻到这画店的味道了吗?对,它一门两柜,隔壁就是茶座。这全部的奥妙就在这茶叶上,比如我用宣纸画一幅五代韩滉的《 五牛图 》,挂在墙上,墙底下放置一口装满凉茶的大锅,下边架上木柴文火熏煮,用这茶水蒸发的气体将画纸熏黄,还可以让宣纸和颜料松脆变质,加速它的陈化。”
“没想到这茶叶还能化腐朽为神奇,就是陆羽再生,也会为你们梁州人叹为观止的。”
“这茶叶的用途你还真是不可小瞧,用它蒸煮瓷器,可以把‘叫光’变成‘哑光’;浸泡假玉,渗入颜色,变作常年埋在地底下被渗入天然杂质的古玉,就连内行也会看走了眼。”
此时夜色更浓,几家店门开始关张,街道上人影晃动,像走马灯一样忽长忽短,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气氛。灯火阑珊处,凌清扬隐约看见一家店外招牌上写着歪歪斜斜一行字,走近了分辨,原来是“批发红山文化,专售明清家私”的字样,不禁打了个寒噤,搜幽探古之情霎时冷却了不少。
“郭大师,你越说我越感到害怕,看来这梁州的水太深,这文物我横竖是不敢再淘了。”凌清扬半真半假地说道。
“这就大谬不然了,岂不闻‘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来假亦真’?你要相信一点,有艺术良心的梁州人还没有死绝,小事上不得已做做假,大事上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卖了良心。”
凌清扬从心底感觉到对方的真诚,心中暗忖:无论是淘宝还是干实业,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心里踏实多了。想到这里,凌清扬突然意识到此行的目的,便转而问道:“这仿品遍地,要想淘点真货这可去找谁呢?”
“要揽瓷器活,得找金钢钻儿,你要想买真玩意儿,我到时候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此人称得上是梁州城通古知今的第一玩主,看货十拿九稳,不光眼真,手上功夫也十分了得,他叫黄河平,人送绰号‘一把摸’。”
“一把摸!”凌清扬脱口而出,她不禁想起龙海也向他提及过此人,便拿定主意让郭煌马上就去引见,不想对方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这家伙有个怪毛病,常常一人单挑,行踪不定,从不邀人到他家里去,更别说领生人去了。不过他有间门脸儿在这条街上,隔三差五有朋友相约给人看看货,今天咱可以过去碰碰运气。”
郭煌连说连走,引着凌清扬到了街头一家不大起眼的小店,只见门额上写着“博雅斋”三个字,并且是溥杰的字体。店门关着,可门板的缝隙处透出些许微光,郭煌把耳朵贴上去,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咱不虚此行,这小子在呢。”说着用手指在门边上钩动了一下,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把摸”这间店门面不大,可进深挺长,进门是文物展厅兼过廊,两边橱窗里点缀些古董,最显眼的却是摆放两厢的紫檀木家具。凌清扬认得,这是有名的“一堂八椅”,真正一水的明代家具,能收集齐全到这种程度的实属罕见。
穿堂而过,就见左侧有一开间客厅,一群访客正众星捧月般围着店主人说话。这人背对着门外,盘腿端坐太师椅上,手中正托着一个瓷坛在评点着。
“你们不用争,这既不是明代,也并非民国的瓷器,这是康熙年间的青花瓷。看这坛面上的山水画,知道谁画的吗?这叫四王山水,是清初四大山水画师叫王原祁、王时敏、王时古和王鉴的,个个画技了得。他们的画常用做官窑烧制的供品,绝不是晚清海派的画法,你们看仔细了。”
污点 十一(5)
瓷坛被放在桌上,众人的脑袋围拢了一圈,全盯着坛子,特别是旁边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可能是买卖双方,恨不得把眼睛粘在青花瓷坛上。
“黄大师看的能会走眼,下手卖吧。”众人在撺掇着那个瘦子。
对方把坛子抱在前胸,像下了最后的决心,冲那个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的胖子说:“这位仁兄,说个数,少多少不卖吧。”
胖子此时一副奇货可居的样子,慢吞吞地道:“这可是祖传下来的古器儿,要不是孩子上大学急着用,我可不会拿到这儿来,少这个数就不好商量。”说着伸开了一个巴掌。
“嗨嗨,我这店可只说老不欺少不瞒的公平话,图得是个朋友,要砍价到别处去。”“一把摸”沉了脸,见两人顿时噤若寒蝉,又转口向卖主道,“这位朋友,你也不要来个‘加拿大’,听我把话说完。这坛子品相不错,若不是残品,十万也卖得,可惜美中不足,——托底三寸的地方有个璺,是个残儿,可补得却叫天衣无缝。”
卖坛的胖子头上的汗马上出来了,一迭连声地说:“不会,不会,这可是我祖上留下的东西。‘文革’时装箱子埋了三尺深,谁也没有碰它呀。”说完将信将疑抱过坛,用另一只手去摸索坛底。
黄河平再不答话,就手关了室内的开关,屋内登时一片漆黑,再揿亮一盏头顶的白炽灯,对坛主人道:“你把它举过头顶,对着灯光看有没有一道纹路,这纹路你再细看,当中有没有条黑影,这是根极细的小铁锔子,用来固定坛底的裂缝,因为用瓷粉抹平了,常人根本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