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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点疼痛,一点趔趄。否则她真成了恋爱中的惨败者。她已经意识到她在我们眼里的狼狈,开始疑惑,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的原因,我们集体和她翻了脸。
她从排练室门口的衣帽钩上摘下自己的棉大衣。顺着往右数,第六个钩子上挂着冬骏的棉袄和毛背心。还有一串钥匙。她背后乐声大作,地板鼓面一样震动着。她向右移了两步,脸凑上去,冬骏的气息依然如故。她明白这是很没有出息的,但她没办法。
她轻轻吻了吻那有一点油腻的军装前襟。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党委办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后的第二天,刚刚收假,还没进行晚点名。团支书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声叫唤,叫到第三声,小穗子两手肥皂泡地从走廊尽头的水房蹦出来,说她把衣服晾好就来。王鲁生说:“别晾了,擦擦手就来吧。”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扒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黄色褚色褐色,挂在无风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我们看她给押送进了党委办公室。这时候我们看出丑的心情没了,面孔上“特刺激”的兴奋表情也没了。我们体内也发酵着青春,内心也不老实,也可能就是下一个小穗子。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层焦皮。五个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轻手轻脚从宿舍躲出去。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个大练习簿,又把钢笔伸进“民生”蓝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满水。这时她猛然嗅到自己棉衣里一股香烟气味。党委成员中的六个老烟鬼以他们焦黄的手指对她愤怒、委婉、痛心地比画了一夜。
她在练习簿的一张新纸上写下“我的检查”四个字。字是父亲教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
他手把手教下的一笔字派了这番用场。
第二天检查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挂着白色塑料框的大镜子。墙角还有一对藤沙发,上面铺着蓝印花土布的海绵垫。曾教导员是小穗子概念中好阿姨的形象。曾教导员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盛的东西似乎是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冰糖,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肯出来。陌生的空间里于是充满丁当丁当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 不必了,不必那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在把她带来之前,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粗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毛一扑腾一扑腾的。好了,曾教导员把杵碎的冰糖分开,用手指捏起一堆,放进一个搪瓷碗,又捏起剩下的,放进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然后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水。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似的。”曾教导员说。她等了一会,看着那些话渗入小穗子的知觉。她又说:“小丫头,你太年轻了,可不要傻,这种事都是男人主动,你不要为他隐瞒。”
小穗子说她什么也没有瞒,都写在检查书里了。
曾教导员说:“傻丫头,你替人家瞒,人家可不替你瞒。人家把什么都交代了。”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
“对呀,邵冬骏都向组织交代了,你们几月几号几时,做了什么什么。他一个排级干部,又比你成熟那么多,干出那样的事来,当然该承担主要责任。你还为他担待,难得你这个好心眼的孩子。”曾教导员用她温润的嗓音说道。见小穗子仍是一张茫茫然的面孔,她又说她最憎恨男人欺负年少无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说冬骏可从来没欺负她,每回干部们发糕点票,他都买了糕点送给她。
曾教导员一咂嘴,说她指的可不是那种欺负。她人往藤沙发前面出溜一下,和小穗子便成了说悄悄语的一对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对她做过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点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她拍拍小穗子的脸蛋。
小穗子还是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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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怪你,你还小……”曾教导员又打算拍小穗子的脸蛋。
“没有。”
曾教导员有点意外。遭到抢白,她的手停在半途。
“小丫头,你不懂那件事……”
白麻雀
她拿了解溲的工具就往帐篷外面跑。刚降过露水,草地一股腥气。她跑了五分钟,一头扎进一人高的黑刺巴丛,才开始用小洋镐刨坑。“女子牧马班”的女娃们就在帐篷边上刨坑,说万一碰上男人,就用洗脸帕子把脸蒙上,只要不给他看见脸,天下屁股都一样。可她不行,胀得多慌都得找片林子或草丛。
坑刨了一尺来深,她开始用小洋锹出土。一个月一次的“办公”,坑得挖深些。不然牧
马班的两条狗会把脏纸拱出来,到处拖,才要臊死人。
她骑着坑蹲下,才顾上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狼或者豺狗打她埋伏。就在她蹲着的一会工夫,天亮透了。牧马班的女娃儿们说,小萧排长跟我们做野人时间长了,就学会屙野屎了,恐怕那时候回成都进军区的高级茅房,倒不会屙了。
女娃子们叫萧穗子“小萧排长”。发现她比她们最年轻的还小半岁,就叫她“青沟子排长”(意指小孩屁股上才有块青)。她们知道她天天巴望离开这里,回到有高级茅房的城里去。她在这里体验生活,也让她们烦得很,每个人都要假装讲卫生,再渴都要用珍贵的水来洗脚。好处也是有的,因为她是场部的客人,军马场每隔一天派人送一条羊腿或一桶牛血旺,有时还送洋葱、莲花白。女娃子们一餐能吃一桶牛血旺煮洋葱。
黑刺巴一阵响动,大颗的露水冰冷地落下来。萧穗子猛地回头,没见什么,又蹲回原状。苦就苦在这里,一有风吹草动,前面腿蹲得多麻多酸也白搭。她想,学牧马班吃脏手指捻的面条、脏巴掌拍的饺子皮都不难,难的是吃完之后眼下这一步。
这回她明明听见了响动。出帐篷太急,只顾拿镐和锹,偏偏忘了“五四”手枪。只要“响动”往前一扑,她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她不动声色地蹲着向一侧挪步,手指去够扔在一米外的洋镐。“响动”却在朝另一侧挪步。她庆幸刚才是白蹲一场,不然步骤会复杂许多。她一手束皮带,一手把镐锋调整成拼刺状态。跳舞蹈的“青沟子排长”军事素养差得很,扎个白刃战架势还是有模样的。
她瞪着“响动”。
“响动”也瞪回来。这时远远地传来狗叫。跟夜牧回来的狗正往这里跑。萧穗子缓过一口气,咽一口唾沫,转脸叫两个狗的名字。等她回过头,手里武器坠落到地上: 对面的黑刺巴深处,出来一个脸庞。萧穗子十八岁的小半生中,从未见过比它更可怖的脸,颜色就是隔夜的牛血旺。
事后牧马班说“青沟子排长”叫得比狗还响。大家提着“三八”老套筒跑出来,以为狼在撕她。女娃儿们很快把一个人从狗的纠缠下解救出来,绑上绳子。
萧穗子这才看清被牧马班捆绑的是个女人。又厚又长的长发鳔着灰垢,乌蒙蒙的毫无光泽。她两个眼珠子让陈牛血旺的紫红色衬得又白又鼓,成了庙前的门神。
牧马班和她用藏语对话。萧穗子大致明白她们在问她,上次丢掉的两双尼龙袜,是不是她偷去了。她一面否认,一面瞪着萧穗子。女娃儿中的一个告诉萧穗子,藏族女人爱美的就用热牛血涂脸,保护皮肤。她们也试过,效果不错,可惜热牛血太稀罕。
她们问她是否偷过马料。马料是黄豆渣做的,烤一烤人也爱吃。
她不否认了,咧着嘴笑,一张笑成了两排鲜粉色牙床和一堆白牙,萧穗子赶紧不看她了。不看她还是感觉她的两只眼珠子瞪着她的脸,她军装的红领章,她八成新的黑皮卫官靴。萧穗子想,“瞪”不光是眼睛的活动,“瞪”就是她这样: 鼻尖、两个鼻孔、一嘴牙以及整个思维共同形成的凝聚力;“瞪”是这凝聚力向你的连续发射。难怪在黑刺巴丛里,没见她人就感到了她的“瞪”。
她忽然说起汉语来。腔调和用词有点奇怪,但是相当达意的汉语。她承认她在牧马班附近埋伏不少天了,靠马料果腹。回答时她两只黑毛茸茸的眼在小萧排长身上眨着,眨得她直痒。终于她说:“解放军好白哟!”
审出的结果,是她想当文艺兵。牧马班女娃儿憋住一脸坏笑,问她想去扫场子呢,还是搬板凳。一个说:“那,这位小萧排长缺个提夜壶的,你去不去提?”
萧穗子踢那女娃儿一脚。
大家还没笑完,就听一声:“索尼呀啦哎!”她唱了。
简直不能叫唱,就是歌声的一个轰然爆炸。
女娃们一块去瞅萧穗子,想知道她对这歌声的评估。萧穗子却没反应,只是瞪着这个女藏胞: 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没有来由,却有一条石破天惊的歌喉。第一个感觉是她嗓音的结实,一口长音吼出去,直直往上跑,快到“降B”了,还有宽裕,还远远扯不紧撕不碎。说它优美有些文不对题,但它非常独特。萧穗子虽然不太懂声乐,却明白这条嗓子是宝贝。
当天傍晚,她写了张便条请送羊腿的人带回场部。她让在场部搜集音乐资料的两个同事尽快来牧马班。她说她发现了一个“才旦卓玛才旦卓玛: 西藏著名女歌唱家。”。
一连几天,场部没有一点音讯回来。两个同伴中有一个是声乐指导,叫王林凤。王林凤到军马场不光采风,也想选拔几名藏族演员。
萧穗子等不及了,一天跟在场部的牛车后面,骑了两小时的马,回到场部。王林凤高原反应,靠在床上给场部演出队的歌手们考试,听了萧穗子激动的报告,无力的手指朝一群藏族考生划了划,说:“能歌善舞的民族嘛,拉出来谁都能唱两嗓子。稀奇什么?”
她把王林凤煽动了一晚上,最后王林凤妥协了,答应再加一场考试。
回到牧点,萧穗子把“才旦卓玛”叫到帐篷里,想给她一点台风训练。她不断地说:“手别老去搔鼻子,脚不要乱踢,站就站稳。眼睛看着我,不要往上翻。”她发现她的手习惯了赶马蝇子,有没有蝇子都在鼻子周围搔着。她也发现她的脚必须去踢泥土,一个高音上去,脚尖必定踢出一个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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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穗子把她往场部带的时候,她脸上的牛血成了斑驳的陈年老漆,手指一抠就抠下一块。抠出来的一片片皮肉色泽果然不错,细腻得很。萧穗子用自己的香皂给她好好搓一遍脸,原来也是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身材是没办法的;一天两天减不下分量去。好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