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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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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好笑:“你连我面容都不曾见过便说出这般大话,那刘阖之事我可知道不少,刘琣确有后人,不过是个儿子。”
  “这是太子妃卫氏之父,侍中卫伦的主意。”黄遨不紧不慢道,“那时太子多年无所出,深为臣民诟病,太子妃得孕,恰如久旱甘霖,人人皆盼望太子妃诞下皇孙。可惜最终生出来的是个女儿,卫侍中早有准备,当即送去一个男婴,让太子妃身边的宫人换走。”
  “掉包皇嗣这般秘辛,竟可为一个水军都督所知。”我说,“卫伦也当真是大胆,全然不怕杀头。”
  黄遨面上并无愠色,道:“我本卫氏家生奴仆,当年受卫侍中赏识,脱籍从军。因得立功,我先是在吴郡做水军司马,后天下分崩,我随卫侍中前往楚地投靠,受卫侍中举荐,任东宫卫尉。太子妃生产之后,将你带出宫去的,正是我。”
  他目光深邃,“我不必见过你,有那玉珠足矣。那是太子妃自幼佩戴之物,后来便给了你。”
  “你又错了。这玉珠的来历我记得清楚,是我到了祖父身边之后,他才给我的。”我说,“还有,我有父有母,当年虽小,那样貌却不曾忘记。”
  黄遨颔首:“你父亲手上有一颗痣,平日总在书房不出门;你母亲每日只爱绣花,也哪里都不去,你跟着他们,连大门也不曾出过,是么?”
  我一愣。
  “你还有个外祖父,”黄遨继续道,“虽住在一处,却只是偶尔来看一看。他须发皆白,体态肥胖,甚是富贵。每次来,都是问问你近日起居之事便走。我可曾说错?”
  我看着他,心像是被什么戳中。
  我想反驳,但发现他说的分毫不差。当年我和父母及外祖父生活的日子,虽只有寥寥些许记忆,但确是黄遨所说的模样。
  黄遨似乎对我这般反应毫不诧异,语气缓下,道:“你毕竟是卫侍中的外孙女。他原本想将你丢弃,但终归下不去手,便收在了一处私宅中抚养。此事乃是绝密,知道的人,除了卫侍中和我,便只有云先生。”
  听到祖父的名字,我猛然抬眼。
  “我祖父那时也在楚国?”我问。
  “卫侍中好结交高贤,将云先生因为知己,云先生乃是他重金请来的门客。”黄遨道,“这掉包之计,便是云先生手笔。”
  我不可置信,说不出话来。
  黄遨道:“至于你那父母,亦是卫侍中安排的。男子叫董绅,亦是卫侍中门客;女子孟氏,是董绅之妻,亦是你的乳母。”
  我仍然寻找着这话的漏洞,即道:“你又欺我不知,妇人若无生育,何以哺乳。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父母唯我一个孩子。”
  “他们有孩子,与你换了。”
  我:“……”
  “你……”好一会,我犹豫道,“你是说,太子那皇嗣……”
  黄遨颔首:“便是董绅夫妇之子。”
  我看着黄遨,忽而觉得很是茫然。
  到目前为止,对于祖父和我的事,他说得分毫不差。
  祖父,以及更久远的一切,我一直以来深信不疑,如今竟变得动摇起来。
  我仍然难以相信。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地说话,提醒我这黄遨诡计多端,不知他从何处知道了我的一些底细,编出这许多谎话来,想诈我放他出去。
  但我知道,他很可能并没有骗我。
  ——霓生……
  虽然已经挤不太清楚他们的样貌,但偶尔在梦里,我仍能回忆起母亲唤我时的声音。
  她总对我笑,我跑到屋子里,跑到院子里,她朝我招手……
  眼眶忽而酸了一下,我怔怔的,心如乱麻。
  “此事之后不久,云先生便离开了楚地。”黄遨说,“圣上愈发刚愎自用,云先生向卫侍中提过许多计策,到了圣上跟前均不为所用,云先生以为久留无益,便告辞而去。刘阖败亡之事,想来你亦知晓。在你五岁那年,江南大疫,蔓延至楚地,亦生出大祸。长沙月余之内,死者半城,连卫侍中一家及董绅夫妇亦罹难其中。云先生闻讯赶来,但为时已晚,只在那私宅中救起了你。太子妃求他将你带走,远离灾祸,云先生这才带你离去。”
  我说:“我父母和外祖父都是在寿春去世的!”
  “是么。”黄遨道,“他们骸骨何在?”
  我说:“疫病死去之人,遗体都要火化。”
  黄遨道:“便是火化,也总有墓冢。你外祖父及家族墓地何在?就算人死了,也还有家宅,你可去家宅看过?”
  我哑然。
  这事我的确答不上来。
  寿春那年的确有过大疫,死者十之**,就连淮南乡中的人也无人不知。不过祖父告诉我,那大疫之后,寿春起了一场大火,我外祖父家也在那大火中烧毁,什么也不曾留下。人没有了,屋宅也没有了,那是一处伤心之地,故而他从来不提带我回去看看的事,我知道他心中难过,也从来不问。
  “因得那场大疫,楚地军民死伤病弱无数,无回天之力。熬到疫病平息之后,司马氏亦长驱直入,太子和太子妃皆随着皇帝在宫中自尽。”
  我沉默了一会,道:“那皇孙呢?”
  “不知。”黄遨道,“有人说死了,也有人说逃了。不过明光道奉为真龙的教尊,据说就是他。”
  我看着黄遨:“既然如此,你这旧臣怎不去投奔他?”
  黄遨神色淡然,反问:“我知他是个假的,为何还要投奔?”
  “此事……”我停了停,道,“你说的这掉包之事,太子妃可知晓?”
  “开始不知。”黄遨道,“可为人母着,是否亲生总有知觉。侍中直到弥留之际才对她说了实话,太子妃想去救你,但当时宫中戒严,她离开不得;又逢司马氏乘虚发兵攻打楚国,皇帝连夜带着南迁。幸好云先生赶到,太子妃将你托付之时,将这玉珠也给了云先生,以为信物。”
  我说:“你这般忠心耿耿,却也不见你去投奔我祖父。”
  “我寻不到他。”黄遨苦笑,“云先生来去无踪,从不告知去向,也从不曾说过他家在何处。楚国败亡之后,我曾流落四方,到处打听云先生的去向,可一无所获。直至三年前,我在雒阳闻得你的事,方后知后觉,可待得赶到,却只见到了桓府为你出殡。我以为你果真已不在人世,恼恨之下,心想事已至此,不若报仇,便去了冀州。”
  我看着他,心里不禁捏一把汗。此人说话真假难辨,听这意思,他造反倒是为了我?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面上不为所动,“现在你找到我了,又当如何?我不会听信你这花言巧语,便将你放走。”
  黄遨一笑:“我若想走,当初便不会束手就擒。当年太子妃自尽前,托我务必找到你。我苟活至今,便是为不负太子妃嘱托。如今,我得偿心愿,已了无牵挂。”
  他神色从容,说罢,忽而坐直了身体,然后端正地向我伏拜一礼:“殿下安然无恙,臣可往黄泉去见太子妃,虽死无憾。”


第172章 死囚(下)
  我看着他; 只觉心情复杂之至; 震惊,疑惑; 愤怒,难过皆不足以形容。他方才说出的每一句话,皆如同狂风卷浪,将我的思绪狠狠地冲击碰撞。
  良久,我深吸一口气; 闭了闭眼睛。
  “若一切如你所言; 那么你当得忠臣二字。”我说; “你去泉下见到太子妃,她会高兴的。”
  黄遨讶然,抬头看我。
  我也看着他:“你如今话都带到了,既然无憾; 我便告辞。”
  说罢,我亦向他一礼; 转身便要走。
  “殿下莫非甘心这般埋没一世?”黄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心想,果然还是有所图。
  我转头看他,只见他跪在牢里,看着我; 双目炯炯:“臣死不足惜,可殿下乃先帝存世的唯一骨血; 天潢贵胄; 难道要坐视先帝大业灰飞烟灭?”
  “坐视?”我说; “恕我直言,先帝这大业不是在我五岁时便灰飞烟灭了,还须我坐视?”
  黄遨道:“并非全然无望。臣用先帝留下的余财,在冀州招兵买马,就算经此恶战,所剩兵马仍有万余,可为殿下驱驰左右!”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楚国还剩有余财?”
  “正是。”黄遨道,“当年司马氏大军压境,先帝料到此关难过,便事先将私库中的金银藏到了深山之中。太子妃将此事告知臣,臣赴冀州之时,将金银取出,以资举事。”
  我忙问:“这些金银还剩多少?”
  黄遨的神色有些遗憾:“已无剩余。殿下亦知晓冀州大旱,柴米皆贵,每日养兵更是耗资甚巨。虽义军时常打劫豪富,但大多用以接济饥民,分摊下去,亦顷刻不见踪影。”
  我:“……”
  他补充道:“不过钱粮之事殿下不必操心。冀州除了那些豪富,还有许多王侯。臣先前不曾下手,乃是思及这些人养了许多私兵部曲,不欲树敌过多。如今皇帝既已亲征,与这些王侯开战便是避无可避。打下任何一家,粮仓中的粮秣都足以养上数万人。冀州四面皆丰沃之地,殿下在冀州站稳了脚跟,可成一方割据之势,复国亦指日可待。”
  我听完他的豪言壮语,点了点头,道:“诚如公台所言,此等宏图伟业,大有可为。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黄遨问:“何事?”
  我说:“我既是天潢贵胄,当初我母亲将我生下之后,却怎又将我换走?是我天生德行有亏,还是缺了手短了足?”
  黄遨:“……”
  我继续道:“再如公台所言,知道我的人,就算加上太子妃,也不过四人。我既然连那堂堂正正的名分也没有,又如何担得那复国的重任?”
  黄遨目光一动,还要再说,我打断道:“还有一事,烦公台告知。太子妃当年嘱咐公台之时,可曾提过要我来复国?”
  黄遨沉默了一下,道:“不曾。”
  我看着他,轻叹了一口气。
  “那么公台所言种种,皆与我无干。无论我五岁之前是何人,如今我只姓云,而我的祖父也只有一个,叫云重。”我说,“多谢公台告知。公台恩德,我没齿难忘,今日就此别过,还望保重。”
  说罢,我亦跪下,向他郑重一拜。
  黄遨注视着我,目光不定,终是没有再多言。
  我起身,不再看他,转身而去。
  牢狱外面,仍夜色沉沉。风带着凉气,还有些露水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想让自己清醒些,却觉得脑子更乱。
  守门的军士正在打瞌睡,见我出来,忙醒神过来,向我行礼。
  我没理会他们,径自地往外面走去,心好像被什么催促着,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回到狱吏的屋子里,将衣服换掉,去掉面上的易容之物。不过这狱吏的屋子紧挨着外头的街道,我没有心思再装扮,只在面上贴了胡子,穿上玄衣,翻墙出去。
  街道上仍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我走在路上,举目四望,忽而觉得空寂而孤独。
  我有些后悔来这里。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现在,我连自己究竟从何而来都不太确定了。
  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浮现起许多事。从我记事以来,与父母的一切,与祖父的一切。有好些细节,我从前从不多想,而现在,它们不再无足轻重。
  比如,我记不清我父母的姓名。我只记得他们之间一向以夫妻相称,而衣冠冢上刻着的名字,都是祖父后来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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