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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高念,卫洗眼中赤红稍减,但仍嘴硬坚持:“我为她报仇,正是要她安心。”
“你习练百厄刀,为刀兵杀伐气所惑,今日你行报仇之事,来日神智全失,又如何保证,刀下不出冤魂?卫洗啊卫洗,教真凶逍遥法外,反助真相掩埋,她乃世间至善,你却偏行世间至恶,哪里对得起她一片痴情相付?”姬洛一字一句道。
卫洗垂首黯然。
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洛阳的米店中,阮秋风同他讲《左传》,读到襄公三十一年,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那时他无法理解子产所言及的“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注)”,反问阮秋风是否是教人以德报怨,而非冤冤相报。
可惜,当时的阮秋风并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实际上,此篇乃治国之要,也并非在教导人心怀仁善或是以直报怨。
只有小孩子才一心要争个答案,对于大人来说,许多事本就没有标准答案。
“我只想报仇,也错了吗?”卫洗挪开右脚,看着方才被打落的刀,刀身平整似镜,照出他狰狞的脸和懵懂的目光,最后轻轻“啊”了一声,退坐在地,热泪噙满眼眶。
姬洛蹲身与他平视,好言相劝:“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的意志似乎只有脆弱和无坚不摧两个极端。
卫洗垂下双睫,用双掌搓了一把脸,慢慢道:“静心将养之下,心痛症用药可稳,却永远无法根治,阿念怕有一日,天有不测风云,留我一人在世孤苦,一心想要个孩子,软硬兼施之下,我拗不过她,便应了。怀胎七月时,她已十分吃力,我担心北海山深,出事无法及时就诊,好在那一阵风声渐平,便冒险出山去镇上找郎中和稳婆,回山时本就耽搁至夜,没想到还在路上,遇上了师父。”
“‘金刀燕子’宁永思?”姬洛脱口而出。
代国传话,长城一别,没想到此人南下去了青州,她入不得北海,却守株待兔等到了卫洗出山,以这女人的性格,必然是不肯认下这个徒弟媳妇,少不得闹出事端。
姬洛不迭有些后悔,若离别之日,他未曾答应卫洗捎带口信,或许便无今日事端。
“是。”卫洗颓丧地点了点头,“师父一心图谋大事,勒令我随她返回刀谷,我怕她气急之下,不利于阿念母子,便拿了钱叮嘱稳婆和大夫帮忙照看,而我假意先随她离去,再想法子趁她无暇他顾时脱身而走,可我万万没想到……”
言至于此,卫洗哽噎,又气又悔,但更多的是自责。一面是养育教授之恩,一面是发妻之情,他如何能想到,择其一便会是如此惨烈的下场。
姬洛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后来,我在阿念的尸首前守了三日,正准备引刀自戕,随她而去,师父追来拦下,难得没有苛责,且不计前嫌,替我将人收敛厚葬。她走时留下话,若我还有一分血性想替死去的人复仇,便回刀谷去,她可帮我。”卫洗如实道。
恰好那时,苻坚一统北方,眼见势力越发壮大,情势急转直下,北地人人自危,颇多小势力俯首投敌,山外关于斩家堡的风言风语传至最盛。听得多了,心里头有了定论,或者说找到了一丝寄托,怀疑的事也再不怀疑。
他折返太行,找到宁永思,宁永思告诉他,或许此患乃是因自己而起,刀谷灭后,斩家堡俨然已在河间称大,自然不愿看他们复辟,这才有无妄之灾从天而降,如此看来,实属无辜,因而答应助他报仇。
只是,以卫洗的武功,想要杀斩北凉远远不够,更何况斩家还有诸多弟子和部曲,一人来上一枪,都够他死几百次的。
可是,人被仇恨蔽目,往往变得偏执。
“是她把百厄刀谱传给你的?”姬洛冷冷地问。
“不,是我自己偷学的,”卫洗却摇头辩解,“师父曾对我提及过,此刀法有缩时之效,但十分难练,且极易走火入魔,告诫我决不能打刀谱的主意。我那时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便悄悄跟踪,偷了回来……”
姬洛指骨握拳,心中有几分不忿,“金刀燕子”分明没有如实相告,嘴上说劝他别练,心里指不定以退为进。高念死后,卫洗本就有死志,她那样一说,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走火入魔。
有了可与高手一拼的武功,谁还肯面对曾经怯懦的自己?
姬洛语带嘲弄:“你可知现下你师父在作甚?我倒很想知道,若此时令你在众多江湖中人面前与你师父对质,你当如何?”
“若真要个交代,待我报仇,死就死呗!”卫洗明白自己手不干净,可也满不在乎。
姬洛抬头,望着青天白云,心中滋味复杂:“我现在敢肯定,杀高念的,绝对不是斩家的人。”
听他口气,连苻枭也忍不住探头询问:“姬……骆济大哥,你找到证据了?是谁?”
一反常态,姬洛并没有立即接话,来上长篇大论,将事情原原本本,透彻明白的分析一遍,而是托着下巴,沉吟思忖。
实际上,想要解释清楚,十分困难——
姬洛是唯一掌握多方情报,和斩北凉、宁永思甚至“芥子尘网”打过交道的人,乍一听,那是漏洞百出,可对于旁人,困于一时一隅,很难全面以待。
站在卫洗的立场,天地君亲师,宁永思毕竟是授业恩师,平日言出必行,果决专断,以他的角度来看,是个一心为师门的正面人物,再加上当初擅自离开刀谷心有歉疚,自然深信不疑。
那么按宁永思的说法,离开代国南下青州寻找徒弟时,不甚被“芥子尘网”盯上,苻坚传令斩北凉,要他暗中出手,结果把恶人引到了北海山中,反教高念遭了无妄之灾。
这一番推论有破绽吗?有。
以斩北凉的为人,真要动“金刀燕子”师徒,多半直接硬碰硬,为难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还不像他会做的事情,何况,他根本就没跟秦国联手,更不可能有听信苻坚之令的说法。可姬洛也深深地明白,若自己是卫洗,多半还是会信。
姬洛手头暂时没有证据,不能确定真正动手残杀高念之人,但辜二在此出现,想来和姜家没得跑,只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挑起刀谷和斩家堡的冲突?可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这些年来,有一件事情一直搁在姬洛心上,始终没有想通——姜夏玩弄天下于鼓掌,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要知道动手的是谁,得先知道高姑娘之死的真相,这绝不会是单纯的杀戮,”姬洛钳制住卫洗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攫起,一声哨子唤来宝马,扔在鞍上,追着斩红缨离开的方向,往荻芦岗去,“在此之前,先跟我去个地方。”
事不宜迟,苻枭也打马跟随,示意王石等人先回斩家堡待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是个小过渡,补全一下剧情。
注:《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第270章
天光乍破,曛云被吹往东面的长空; 荻芦岗上; 斩北凉如约而至; 伴随左右的,还有当了多年二把手的郭益,及其女郭滢。
“金刀燕子”宁永思单刀赴会,只影阑珊,身侧半个闲人也无; 瞧见来人,含唇微笑:“斩大哥,我们过招,不好教旁人打扰; 都在下头待着呢。”
斩北凉双眉一蹙; 稍一摆手; 下令人避开。
郭益这些年听惯了指令,自当遵从; 当即带着郭滢离去; 只是走之前深深地瞧看了宁永思一眼,厚实的上下唇抿成了一线。
“我们就这样走了?”郭滢浑身别扭,挣开自家老爹提萝卜样揪扯衣服的手; 心有不甘。她倒不是真的为人担心,只是不见斩红缨,心里头不舒服,料想她被那个姓苻的牵绊纠缠; 竟连亲爹也不顾,一时愤懑,想在原处再等上一会,等人来推翻此番猜想。
郭益没说话,看了郭滢一眼,将她拉拽到一块凸石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过了老半天,等上头没声了,他才找了个理由把人支开:“我知道你担心你斩伯伯,为父在这里看着便罢,如今最怕是出调虎离山之计,你先回斩家堡,一路上有风吹草动,就放鸣镝。”
非常时期,郭滢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也便应了,调头离开。
等人一走,山上迸发出惊人的刀气,掠起飞鸟,一层又一层,郭益抬头望天,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
“宁家妹子,是不是在你眼里,除了刀谷以外,别的人全命如草芥?”斩北凉挺直腰杆,收腰整劲,枪杆紧贴虎口,往下一拄,削去半寸草皮。那气势不动如钟,有叫普天下英豪宾服的魄力。
宁永思装不懂:“亲疏贵贱总有不同,我还是那句话,老大哥你日子过得太舒坦,怎知我等无家可归之人落水狗般的日子。我若是有你手头一半的权柄,早愤然抗之,纵使落得身首异处,也必视死如归。”
金刀霍然出袖,像两只鹞子燕雀,踏枝而走,上打肩井,下挫足三里。斩北凉鼻中一道擤气,并不做声,托着枪尾一招梨花摆头,将上下两刀给夺了回去。
宁永思一跃接刀,仗着身材玲珑,走刀轻灵,贴着那长枪回转,往斩北凉身前就是一劈。后者抛枪一旋,抬腿将刀势杠住,随后一拧变招,滚杆上托,杀在金燕子的足前三寸,将她的刀风活生生杀退。
两人拆招游走,眨眼已过二十招,但二十招内,斩北凉几乎不离原处,只守而不强攻。宁永思杀得越急,被挡得越狠,三十招后,她脚下砺出的寸深长痕无数,环顾四周,没膝草已被打回的刀刃斩至秃噜。
反观斩北凉,除去脚下褐土裸露,身后芳草,依旧维持原样,好似他便是天然屏障,有此便不得越雷池一步。
“只守不攻的缩头乌龟!”宁永思气急大骂。
斩北凉眯眼一笑:“守可比攻难多了。宁家妹子你脾性太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斩某却不同,我一心求全,只想让更多人在河间活下去,直到这条路再也走不通的那一天。”
宁永思语滞,没有立即反唇相讥,而是默了一瞬,低语:“斩大哥,你确实是个好大哥,只是我们所寻求的,终究不同。”随后,她双刀一翻,仰天一笑,“我敬重,但并不认可,人若不能向死去争,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你可以笑我愚蠢,但你阻止不了我!”
双刀呈十字状,随她话音一道,向前绞去。
“哈哈哈!想要接手我的人马,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斩北凉提腿一展,向侧方一步猿猱转背,将枪身急旋,以不可匹敌之劲,将双刀钳住力推,最后蹲身一道扫腿,迫使宁永思腾身。
恰好此时长枪弯折之力回震,斩北凉随之而起,盖顶一击:“风流已散,名刀不复!斯人何人,敢夸海口?”
宁永思两出两刀,勉力相抗,却因那力道有崩山之境,没能全盘接住,登时云烟震散尘土扬,杀得她向后单膝半跪,堪堪止住退路。
自私又如何,她从来就没标榜自己是个大公无私的良人!只要刀谷之名还在一日,要她宁永思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不择手段。历来成大事,不都是残酷的吗?他斩北凉既不愿拼命,便该由能拼命的人来,带着血性男儿,在河间揭竿而起。
“我不服!”她手臂肌肉攒聚,咬牙,将那长枪击了回去,竟然不顾一切,奔身向前,给出最后一击。
金刀燕子以速度问世,此刀之快,连风亦可破。
宁永思抬枪朝天,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