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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世忠、裴云英二人点头领命。
  段崇说:“我会去义庄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入殓残缺的尸体,你们一旦有发现,就去义庄找我。”
  正值厅堂中所有人沉默之际,传来一句:“不必一年,上半年的也就够了。”这一声又低又轻,软软糯糯跟小猫叫一样,却令段崇眉头皱得更深。
  杨世忠和裴云英有些诧异地看向声音方向,正是乖巧站在一旁的傅成璧。
  裴云英拱手敬道:“傅姑娘有何高见?”
  傅成璧摇摇头,目光定在陶罐子上,道:“谈不上高见。只是这两只罐子我认得,武安侯府中也有,罐身图案是两条鲤鱼,从勾勒的线条看乃清虚道人的手笔,是今年京窑时兴的新花样儿。因为官人家多用瓷,鲜用陶,故而产量不多……”
  她欲抬脚过去看个究竟,但忽地想起甚么,脚步一下顿住。
  段崇听出其中门道,知道傅成璧并非信口雌黄,一直锁着眉可算舒展三分。此时见傅成璧欲言又止,便冷声问道:“怎么了?”
  傅成璧刻意地往柱子后躲了一下,面上摆出一副惊惧的样子:“我不是个不能走路的残废和不辨南北的三岁稚子么,这下猛地看见人骨,实在惊惧……可否烦请段大人看一眼陶罐底部有甚么字样?”
  裴云英一听就知傅成璧在揶揄段崇初见时的不敬,一下噗嗤笑出声,猛受段崇一记眼刃,这才捂嘴佯装咳嗽几声,敛下笑意。
  段崇见识到这傅家小姐的伶牙俐齿,一时脸色铁青,但还是抿了抿唇,默声翻看陶罐子底部,见其上有“堂明”二字,便如实相告。
  傅成璧闻言回道:“应该是两月前刚刚烧制的一批,底部都有‘堂明’二字为记。”
  傅成璧和兄长傅谨之刚刚迁到京城,府中各物都需添置,傅谨之忙于公务,能扛起家务的唯有傅成璧,故而进出武安侯府的每一件物什儿都经傅成璧的手。官窑里刚烧制的这批陶罐子,皇上还着意令人多送了一些给武安侯府,故而傅成璧印象很深。
  段崇翻看另一只罐子,见其上略有不同,字是“文鸢”,故而再请教傅成璧。傅成璧有些疑惑地摇摇头:“我随兄长来京城尚不到四个月,武安侯府所得的罐子底部都是‘堂明’两个字,至于其他字样的便不太晓得了。”
  段崇看了她一会儿,动动手指招来一个人:“虞君,你跟着她去查这条线。”语调虽然还是冷淡的,但总算是客气不少。
  “得令。”
  名唤虞君的人走出列,长眉秀容,英姿不凡,着一身利落的武袍,腰间佩一把大砍刀。虽是一袭男装,但听她方才开口,声音轻灵,必是女子。
  虞君口上说着遵令,看向傅成璧时眉眼间浮现的不屑和躁郁却不加掩饰。
  她自是瞧不起这个官家小姐的,六扇门,门门大敞,迎得都是能人异士,就算是女人,也是经过层层考核选拔进来的。可现在单凭天子一句话,就给这傅姑娘开了第七道门,真当他们这些信鹰子是好欺负的么?
  傅成璧哪里看不懂虞君的心思,推辞道:“我来六扇门乃是为修撰书录一事,此番已然逾越,怎敢再调用段大人的手下?若真需帮忙,但凡段大人开口,我必尽力就是。”
  段崇此人没甚癖好,唯独将公务看得极重,尤其是在查案上,手中牵着的一方是亡魂的冤情、一方是生者的哀嗟,若不能留得清白,当是有愧于天地,有愧于自心。有如此态度之人,对傅成璧仗着身份请旨入六扇门的行径嗤之以鼻也是情理之中。然此番段崇听傅成璧头头是道,才明白官家小姐也有官家小姐的门路和好处,正好能充拙补余。
  段崇自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他自己狭见了,面上愈发坦荡说道:“有劳。”
  傅成璧躬身回礼,算作应答。
  她不是多事之人,若换作前世,傅成璧是绝不会掺和到这些是是非非当中的,只是现时她重生回来,若能尽自己绵薄之力帮助段崇混个更大点的官儿当当,保他一生衣食无忧,也算还了他前世奋不顾身到鹿鸣台的相救之恩。
  而且傅老侯爷尚在世时,退居抚衢城养老,闲暇无事的时候会到衙门里协助断案。他年迈后眼神不好,便早早就教了小女傅成璧认字,有他看不清的,傅成璧就当是他的眼睛,甚么都读给他听。
  这些年,傅成璧在衙门卷宗库中读过的案宗数千有余,久而久之,自然要比旁人的观察力更细致些、心思更缜密些。傅老侯爷曾教导她“天地昭昭,不期拨乱反正,但求两袖清风”,可惜她却将自己的心思和岁月都用在了争宠乞怜上,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好在上天垂怜,还肯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傅成璧看到段崇叩住佩剑带人往门外走去,正从她身边走过。段崇的佩剑花纹夸张繁复,白鞘红纹,十分显目。她记得那时在鹿鸣台,段崇就是带着这把剑前来,一时血肉淋漓的场面猛然浮现在眼前,清晰地拨动她每一根神经。
  傅成璧一时喉咙哽咽,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喊了一声:“段崇。”
  段崇闻声转过身,见傅成璧脸色有些苍白,更疑惑于她直唤了自己的名字,轻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傅成璧一下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胡乱搪塞着,“无事……只是想说……”,画面再度闪了几闪,她才知道自己想说甚么。傅成璧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大人万事小心。”
  段崇挺了挺背,觉得她这句话真是来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再多问,点头转身离开了六扇门。
  一行人各司其职,厅堂中留了虞君和傅成璧两人。
  虞君容色冷僵,傅成璧晓得她不情不愿,也不想勉强,遂开口道:“虞姑娘不喜欢跟着我,就不必跟着了。”
  虞君冷声说:“不喜欢是真的,但魁君下令,我自当遵从。”
  ……那你还真是耿直啊。
  傅成璧鼓了鼓脸,没有再说甚么。
  她要去查这几只陶罐子的来历,若是从官窑下手,免不了要走一番公职程序,一来二去耽误的时间颇多,不过她倒有一条捷径可以走。
  已故的长公主李静仪是她的姨母,而长公主的驸马爷正巧任京窑司长一职。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论怼,还没谁能怼得过我。
  段崇:……
第4章 歹心
  这日傅成璧因着陶罐的事要拜到长公主府,启了拜帖送上。临行前,玉壶同人打听好公主府上的状况,一一同傅成璧说了。
  长公主李静仪早些年下嫁驸马爷卢子俊,上天不佑,长公主大好韶华却不幸罹患恶疾,早早地就去了。卢子俊与长公主感情甚笃,伉俪情深,在长公主亡故后,卢子俊终日郁郁不得纾解,以致积郁成疾,缠绵病榻。幸得府上一婢女碧月在旁悉心照料,这才回转生机。
  待卢子俊大愈后,他便亲自到皇上面前请命,要娶碧月为妻。
  原本驸马爷续弦后,就不得再住在公主府,也不再是驸马爷;但不知甚么缘故,皇上并没有收回宅邸和封号,驸马爷还是驸马爷,碧月也照样进了公主府的门。只不过碧月不是妻,而是妾。
  碧月原姓章,说起这章氏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她原是奴婢出身,却成了府上唯一的女主人,只是这不上不下的地位,让上面的人都瞧不起她,下头的人也敬不起来。可章氏厉害也就厉害在此处。
  她同为奴才出身,素日里体恤下人辛苦,治理府中内务井井有条,凡事皆好亲力亲为,久而久之,公主府的奴才都渐渐敬上她;对着其他官员夫人,章氏低贱的出身又不足以构成威胁,相比起来更易讨人喜欢。京城夫人太太要是想凑个牌局,都喜欢叫章氏去,当真算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玉壶叹道:“这位章夫人真真厉害,能走到今日想必很是不易。”
  傅成璧默然点头,前世她与长公主府的人不太熟稔,只依稀记得驸马爷最终病故,对章氏更没甚么印象了。
  轿子稳停在长公主府门前。玉壶扶着傅成璧下轿,抬头就见两侧分坐两樽青石麒麟镇宅,朱门金匾,由府上下人领入至中庭,则见亭廊下穿红着绿的丫头们簇拥着一位貌美妇人,这妇人容色秀美,身姿风流,甫一见人自生三分笑意,正是章氏。
  傅成璧还未走近,章氏先迎上来。傅成璧只微微屈膝算作拜礼,章氏忙不迭地扶住她,正念着:“姑娘快起,莫折煞了妾身。本是妾身不周到,原应先去府上拜见姑娘的,不过侯府挂了谢客的牌子,迟迟没寻得机会,今日没想姑娘亲自前来了,真是失礼。姑娘……”
  章氏正说着,见傅成璧抬起头来,正瞧上她明眸善睐、海棠姿容,一下哑了声。
  傅成璧见她神色怔忪,适时接话道:“我初来乍到,府上又有诸多事务,且又在为父亲服孝期间,恐不识规矩冲撞了旁人,才不敢见客。如今落定,也该来走动走动。”
  章氏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搭上话:“姑娘说得是。瞧我,光顾着说话,教姑娘站了许久,快到屋里坐坐。”
  章氏亲切地拉上傅成璧,凉凉的手轻握住她,既不失礼又很亲切。傅成璧随她穿过中堂,一路上见四周厢房、亭廊精致小巧,格局还是长公主喜欢的江南园林风格,清秀迤逦,倒与她记忆中相差无几。
  待入了房,章氏亲捧来糕点、瓜果,笑道:“妾身刚学做得酥饼,姑娘尝尝喜不喜欢。许是比不上武安侯府的厨子,姑娘别嫌弃。”
  傅成璧不好推辞,就尝了尝,味道酥脆香甜,不腻不淡,章氏手艺实佳。章氏见她喜欢,眼睛笑得愈发弯。待两人再寒暄几句,傅成璧便问:“姨父不在府上么?”
  章氏说:“去了京窑,这会子也快回来了。姑娘找爷是为着甚么事呢?”
  傅成璧说:“我听说姨父执掌京窑,前不久侯府得了几只陶瓷,我甚是喜欢,就想来问问姨父以后可还会再烧一批。”
  章氏笑道:“你可找对人了,你这姨父就好这些瓶瓶罐罐的,对京窑的事很上心。你问他,他甚么都晓得的。”
  傅成璧抿唇笑了笑,说:“听口音,夫人像是南方人。”
  “是。祖籍在庐州。”
  傅成璧用庐州话说:“侬会讲庐州话?”
  章氏回答:“晓得一些。”
  傅成璧声音愈发娇软:“我家在庐州抚衢,也会讲。”
  章氏闻言又愣了片刻,傅成璧疑惑地问了句,章氏笑笑回答:“没甚么。”
  两人正说着,前院就传驸马爷回府的信儿,傅成璧正欲起身去拜见,章氏就轻按住她的肩:“妾身将爷迎来就是,姑娘好生坐着。”
  卢子俊入府就朝章氏的居处来了,正在游廊间碰上,弯唇一笑就接住章氏欲行礼的身子,说:“怎的跟我客气起来?听下人说,武安侯府的傅姑娘已经到了,可刁难你没有?”
  章氏抿嘴笑着嗔了卢子俊一眼:“傅姑娘小小年纪,端得天真,哪里有刁难一说?可别教人听去,还以为是妾身告胡状了。”
  “逗你顽儿,这么认真。”
  卢子俊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子,笑着携拥着她,一同到房中去。
  两人正谈笑着进屋,傅成璧忙起身盈盈一拜。卢子俊适才移过眼睛看她,与章氏相牵的手陡然一紧,又蓦地一松。章氏落空的手缓缓攥紧了,手心上渐起一层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