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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王见永初帝摆手示意他退下,也不再逗留,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永初帝才将目光落回太子身上,眸色翻滚,诸般情绪交杂。
这是他唯一的嫡出儿子,也是他寄予厚望、谆谆教导的长子。然而他的才干确实有限,行事又缺思量,如今有东宫众臣教导劝阻,尚且能做出这样荒唐糊涂的事,足见其才能,比之定王实在差了太多!
永初帝抓过魏善奉上的新茶杯,喝茶静气,太子便屏住呼吸继续跪伏在地,大气也没敢出。
好半天,永初帝才叹了口气,“这回行事,委实过于荒唐!东宫众臣也不曾劝阻你?”
这语气已然恢复了平常的严父姿态,太子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起身,只道:“这回行事是儿臣自作主张,众位先生并不知情。儿臣知道父皇器重高相,本无此意,这回也是一时糊涂思虑不周,还望父皇能够息怒。儿臣往后必当引以为戒!”
引以为戒之类的话,他已经说了数十次,永初帝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了。只是——
“我记得你方才说,是受人蒙蔽?”永初帝虽上了年纪,心思却依旧机敏。方才太子情急之下承认高家的事情,他虽觉话里不太对,盛怒中却无暇细辨,这会儿冷静下来回思,便觉出蹊跷来。
太子一愣,“儿臣……没有啊。”
“还敢抵赖!方才你说的话,以为朕没听清不成!”永初帝面色一沉,重重拍在案上。
太子眉心一跳,认真想了想,方才情急之下,似乎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他偷眼瞧着上首面目威仪的帝王,心知抵赖不过,只好低声道:“是那日代王兄曾提及此事……儿臣……儿臣一时糊涂,才会出此下策。”
“你是说代王?”永初帝猛然坐直身子,“这事是代王在背后挑唆?”
太子犹豫了下,才道:“代王兄说居于东宫不易,劝儿臣谨慎一些……他平常对儿臣多有襄助,儿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噤声,只诧异的看着永初帝的脸色。
那张脸上没有怒气,却愈来愈冷。原本稍显慈和的眉目都冷厉了起来,声音都像是冰窖里冻过的,“代王叫你对高家出手,你就言听计从?”不待太子答话,永初帝自己便寻到了答案,神情愈发冷厉,“你身为东宫,如何知道剑门之事?”
“是代王兄曾提过,封伦又说他有门路……”太子愕然瞧着永初帝的神情,终于发现似乎哪里不对。按照定王的说法,高家的两件事和刺杀定王的事,皆是经了封伦之手托给剑门去做,前两件都是他所安排,后一件是谁安排给封伦?而那封书信里,封伦却将这件事推到他的头上……
太子赫然色变,“父皇,儿臣明白了,是封伦,封伦!儿臣将他带来,就能审问清楚!”
“哼!”永初帝重重冷嗤,不待太子说完便拂袖而起,面色冷寒到了极致。
“太子才德不修,行事有失。传令下去,封闭东宫,太子思过,任何人无旨不得出入。”永初帝已经走到了帘后,稍稍驻足回头,以近乎悲悯的目光瞧着满面愕然的太子,冷声道:“你那个封伦,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明黄绣龙的袍角已经转至帘后,太子颓然坐在冰凉的金砖上,神情依旧错愕。
第68章 2。9
定王回府时;常荀和阿殷正在清知阁里等着。
曲廊两侧的荷花正在盛时,临近阁楼处有两支花苞亭亭而立;阿殷就站在栏边,绯色的官服在荷叶掩映下微摇,身姿比之荷花更见婀娜挺俏。定王在宫中攒下的积郁;在看到阿殷时扫去了大半;于是脚步轻快的走过曲廊;进入阁中。
常荀当即迎了过去;“殿下,情势如何?”
这阁中只有常荀和阿殷等待;此外别无旁人,定王走至案边喝茶润喉;道:“太子承认了高家的事;但凤凰岭的刺客;却不是他安排的——倒没出我们所料。”
“那皇上如何处置?”
“处置?”定王嗤笑;“太子从前做那么多糊涂事;何曾见父皇处置过?这事稍后再说,你先叫人将邱四娘和廖染挪出来;亲自护送入宫中东小门;会有人接手。若能见到父皇,连同你先前去过的歌坊,事无巨细都如实禀奏。”他转向常荀,神色稍肃,又嘱咐道:“廖染的性命暂时不能取,先留下右手。”
——廖染便是那日在凤凰台假扮阿殷,将高妘推下斜坡的易容高手。
常荀有些意外,“将她们都送入宫中?那岂不是……”
“父皇应当是要对剑门动手,他既然要,送去便是。”
此言一出,常荀和阿殷均大为意外。庙堂之上汇聚名士大儒、才俊政客,江湖之中也不乏奇才能人,三教九流往来,各行其道,权贵有权贵的活法,贱民有贱民的生活,只要没做出谋逆之类的大事,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相安无事。这回剑门之事虽可恶,细究起来也只是刺杀未遂,幕后推手尚未揪出伏法,皇上竟是要对剑门动手?
阿殷忍不住道:“皇上要亲自彻查剑门,难道他与旁的江湖门派不同?”
“我也不知。”定王沉吟,又向常荀道:“你先前查探剑门,可曾觉出异常?”
“似乎……没什么不同。”常荀也难得的疑惑起来,“做的是相似的买卖,行事也相差无几,只是高手多一些。唯一让我费解的是,看他们在京城的安排,怕已有很多年的积累,却一直没闹出过什么动静,直到两三年前才稍有声名,这倒与别处不同。至于其他的,在京城里旁人只敢在市肆下手,动静很小,他们敢把手伸到殿下身上,着实胆大妄为。”
这般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定王皱了皱眉,“此事容后再议,你先送她二人过去。”
这事情未免透着古怪,不过既然是君命,常荀自然不敢耽搁,当即走了。
这头阿殷才要跟定王详说,却见曲廊对侧蔡高求见,召过来一问,蔡高带来的消息叫两人都有些意外——
封伦竟然不知何时自尽了。
蔡高的面上有些颓丧,“常司马虽拿到了他的供书,到底无权关押,便安排人在周围盯着。方才有北衙的小将军带人闯入封伦家中,这才发现他已经自尽。据说死得很安详,嘴角还带着笑意,屋里所有物件都齐齐整整,不像他杀。北衙的人已经带着他回宫了。”
这消息叫定王意外,转念一想,却又不算太意外。
先前他并不确信封伦供词的真假,即便有猜测也未经证实,所以哪怕怀疑封伦或许是潜伏在东宫的人,在他罪名议定之前,除了派人盯着之外,并不能如囚禁邱四娘那般禁锢他。封伦要在家中自尽,旁人还真没法阻止。
如今他这么一死,事情便更加扑朔迷离——
若此事是太子指使,方才殿上对峙,太子矢口否认,如今没了封伦,更是死无对证,即便有那供认书信,太子也可咬死到底。反过来想,封伦之死,也可猜做太子的安排。
若封伦是受他人指使,他这样从容自尽,必定已将所有线索毁了,即便想要追查,也没办法拿出铁证。
这买通剑门在凤凰岭刺杀的事情,便只能各凭判断,难有定论,端看如何判断。
阿殷默了片刻,道:“前有鲍安,后有封伦,这两人先后自尽,不管是谁的安排倒是将太子推到了尴尬境地。可惜封伦一死,这线索几乎断了,想揪出那个人来,就更加艰难。”
那个人是谁,定王和她都心知肚明。
定王面色微动,却未细说,在窗边沉吟许久,才道:“其实就算封伦不死,这事深查下去,也未必有多大作用。父皇心中有数,待时机成熟,自然会处置。要紧的是剑门,我总觉得其中另有古怪。”
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定王走至案边坐下,阿殷瞧他心事颇重,便倒杯水给他。
相处一年多,两人间早有默契,阿殷清楚他需要什么。
定王默然饮茶,闭上眼睛。
阿殷走至后面蒲团上跪坐,双手落在定王鬓边,轻轻揉动。她的指尖因为方才玩水,还带着凉意,贴在鬓间缓缓揉动,叫定王脑海中越系越紧的结解开些许。随着指尖的动作,定王的神思渐渐又清明起来,紧皱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他睁开眼,眼底阴云渐散——
永初帝在见到书信时的猜疑、太子的针对、代王的暗中手段,都只为自身谋利。这些纠在一处,着实令人烦心,如枷锁桎梏,令踽踽独行的他倍感疲惫。这浓重的疲惫,正渐渐被阿殷驱散。
定王忽然想到,这条坎坷的路上,他已有了同伴。
艰难困苦充斥人世,这样的相伴便弥足珍贵。如同冷夜独行时瞧见天际微光,令人期待晨曦的到来,愿意为追逐依旧的阳光,忍受眼前的暗冷。
他抬臂按住阿殷的手,缓缓握在掌中,侧身温声道:“陪我喝一杯?”
“好啊。”阿殷莞尔,因为身材高挑,跪坐时甚至比盘膝而坐的定王都要高上些许。她虽还是司马的打扮,官服冠帽俱全,在定王温和声音的蛊惑下,却总容易流露出女儿情态,杏眼中盛着笑意,眼尾轻挑的弧度风情绰约,眼神中隐约有了缱绻意味,比之初见时的十五岁少女更见韵致。
越来越像梦中那个陶殷了。
定王的手指停在阿殷脸颊,不自觉的越贴越紧,那个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又清晰浮现。
原以为将她留在身边就能保她周全,如今看来,这还不够。剑门与代王之间必有瓜葛,他们敢在凤凰岭明目张胆的行刺,焉知不会用旁的手段继续加害?届时若他自身都难保,又如何保得住眼前的阿殷?阿殷在京城的光芒已越来越耀眼,以代王的心性,不可能不记恨她,若没了他的保护,自是孤力难支。
算来算去,唯有彻底铲除代王,才可能将威胁尽数消去。
“阿殷,”定王目中渐添温度,仿佛感叹,“你没这么能干就好了。”
阿殷一笑,“若不能干,如何辅佐殿下?以殿下的眼光,恐怕也不会知道,天底下有我这么个人。”
“说的也是。”
——若不是她能干,他确实不会注意临阳郡主府的庶女,更不会知道,天底下竟还有这样一个阿殷,兼具美貌才干,性情洒脱笑颜明朗,牵动他的目光与心思,能够陪伴他同行。若不是她能干,两人绝难有交集,于是他依旧孤独,她继续困于身份,平白错过,岂非万分可惜?
定王的目光黏在阿殷脸上,深沉如幽潭,却分明藏着情意。
这样的凝视如磁石般令阿殷沉溺,瞧见他为剑门的事熬出的眼底浅浅乌青时,却又觉得疼惜。
她虽自幼失了娘亲,却还有父亲的爱护和兄长的照顾,他呢?
在定王府这么久,阿殷很清楚永初帝和太子对他的态度,更知道定王踽踽独行时背负着什么。论才干武功,英武果断,永初帝诸皇子中,定王可推翘楚。永初帝将东宫交给庸碌无能的长子,即使定王殚精竭虑,忠正事君,换来的也只是又用又防。永初帝究竟是怕定王羽翼太丰满威胁到他,还是因为庶出的身份?更或者,永初帝已不将他当儿子,只将他视为有点血脉关系的臣子?
君臣父子,有天堑之别。
阿殷猜不透君心,却略微能读出定王的心思。
深沉的眼睛对上慧黠的眸子,她眼中的光芒驱散定王心底阴郁,遂道:“陪我喝一杯?”
“好。”阿殷忽然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