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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上这一页字谱乃是虚无先生尚在坐部当值的时候,依照枕春的习性,当然是懒的习性与慢的习性,全新打谱的。枕春弹得不好,但弹这一谱便容易多了。这一谱他录在一册私琴谱里头整理好的送来绛河殿的,整册名字叫做《浊心堂琴谱》。虚无先生那犯了忌讳的原名里有个清字儿,清浊为悖,枕春猜这浊心堂应是他的书房或是琴屋。
风尘往事,苦酒浊心。他也有七情六欲吗?还是人生漫长,一时说不上来的浊心与灼心。
她脑子里神游,一壁闲闲按着琴弦,一壁看苏白晒画,问:“选不出来了?”
苏白道:“娘娘您是知道的。既命妇与皇亲俱要入宫参会,自能见许多精品、珍品。咱们的这些无非是宫廷的画师之作,到底矮了些。您如今是初出别院,或许面上的,要更重些。”
“宫廷画师已是很好了,古往今来名家大多也是宫廷画师出身。我倘若嫌弃宫廷画师的不精,怕也选不出再好的了。”枕春说着,咚地一声不慎掐起带断了一截养得水葱般尖长的指甲,心里直疼。
苏白叹气:“那娘娘要选哪个?”
枕春吹吹手,随手指道:“就正面我这个,花开富贵蝶穿牡丹,就很不错。”
“可是有些……嗯……”
“俗气?”枕春扬眉,将琴弦按息。她梨涡浅陷,笑道,“便是做个样子罢了。准备得再是精巧,总有费尽心机要唱戏做角儿的,没有咱们什么事儿。”随即抱琴摆正,听见琴身中弦声松动有些沙沙声响,惋惜道,“若说调琴,还是虚无先生的本事最好,可他如今不在乐京了。”
大赦天下时便脱了罪。听家中传信说,在雁门做军师,似乎更适合他。
苏白见枕春毫不关心画作之事,劝道:“娘娘快别摆弄那琴了。好歹选个上眼一些的。”
枕春犹自在拨弄琴弦,看也懒得看,随意瞎指道:“那个呢……那个多子多福的石榴蝙蝠……那个……猴子捧寿桃……”
当最后,明妃赴宴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宫娥们挂上了枕春带来的一幅招财进宝。
不是普通的招财进宝,是栩栩如生的财神爷捧着大元宝的一幅竖四尺——招财进宝。
众人一见,都捂嘴发出窃窃笑声。
枕春犹不觉得脸红,整了一番自己织金晕彩浅红的广袖衫,遣苏白取来红泥新印。她捋起绣满珠玉与雀纹的袖口,拿起新印,在那画下戳了一枚红彤彤的“恭喜发财”印,才算做事做了全套。
柳安然坐在上位,面色略略一僵,声道:“明妃的心思素来奇巧,这一幅画倒是有点……”
“昨日陛下与臣妾说起,大俗既雅的事情来。”枕春不看柳安然,只殷殷切切抛去神光给了慕北易,自顾自说着坐下了,撑着下颌盈盈笑着,“说的是日月之形为简,山川之形为易。臣妾人微言轻,自然不敢承山川日月的贻笑大方,则献上一卷俗气的,衬托诸位亲贵罢了。陛下不怪臣妾罢?”
这话说得却是很周到,慕北易轻笑一声:“皇后由得她罢。”
柳安然听着却稍显刺耳。大抵是因为,枕春自别院出来,已经冠宠半月的缘故。
当然明眼人也都知道,大多数还是因为慕北易想要立一位容易把握方便调教的首辅缘故。安家根基浅,素来也算忠诚,安青山坚持不动摇的中庸做派让此事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枕春的得宠,不过是先吹的东风而已。
可惜只有枕春得宠,安画棠半杯羹汤未分。众人也便察觉出安家这一层“嫡庶有别”。
“皇后娘娘自小耳濡目染俱是名家大作。”枕春摆弄流苏上垂下的碧玉水滴,座在席间,似笑非笑,“不知今日这书画花间会,娘娘带来了什么样的传世佳作?”
安画棠噙笑:“嫡姐姐有所不知,皇后娘娘今日所备,乃是一幅映衬着今日丽日春景的书法。这书法的妙处,方才陛下已经品评了。”
今日的确是丽日春景,初暖的旭日与精美的杯盘熠熠生辉。那春日里特有的花絮与微凉的香粉气息,萦绕之中便让人觉得从骨子里的酥懒蔓延。书法?甚么春日丽景的书法,总盖不过兰亭集序来。枕春闲闲磕着瓜子,问道:“哦?十四妹妹先已见过了。”
安画棠翘着软嫩的指尖一指:“喏,便是那一幅,乃是皇后娘娘亲自誊抄在蜀素上的,陛下的词句。”
抄写天子诗句,这么服帖?枕春心想,柳安然的字儿也是好的,慕北易也是偶沾风月情怀。两人如今凑在一起,也算合适。她便远远一望,瞥见的是——
惯做天涯客。要什么、殷勤记取,来时踪迹。翻覆人间新醅酒,壮我浪游消息。寒夜里,冷清消得。余事功名何足问,对手中,横纵凌云笔。萧瑟处,燃新碧。
春风摇动江南北。好吹落、凄凉重量,忧愁颜色。过眼十之**事,换了三分白头。总辜负、佳眠佳食。世事茫茫难自料,但护持、肝胆长如洗。凭此物,时光敌。
枕春心口还在回着味时光敌不敌,迎着春风看见坐在帝位之上意气风发的慕北易,冠下一丝发被风翻动。他狭长的眼睛带着轻蔑的笑,微微一阖时,终于在眼尾露出时光印记。
他早已不是少年了。
枕春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指腹触之如缎,霎时心情大好,赏脸赞道:“陛下才情豪迈,此字句略有寂寥,这可是所说的九五之尊……高处不胜寒?”笑起,“好在皇后娘娘笔墨工整端正,蜀素色彩持重,使此寂寥添了威严,真是天作之合呐。”
柳安然品不出枕春话中的纰漏,只得点点头。便起身来,一派凤仪天下的模样,吩咐了宫娥一一展示花间会上所选呈的书画佳作。
枕春偷偷打量慕北易的表情。
慕北易正被扶风郡主呈上前朝画圣遗世的《华清宫图》所吸引,一时没有顾及这边。
枕春便回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慕永钺。
慕永钺坐在国戚之中,微醺烈酒,冲着枕春抬手。他修长的食指从袖中探出,嘴角微扬,冲着枕春勾了勾手指。
枕春心嘲,九皇叔你这一把年纪若论辈分,皇子们还得叫你一声九叔祖父了,岂能如此幼稚。便作不胜酒力,撑着苏白要起身。
脚还没站直,便听见柳安然的声音传来。
“陛下请看,这一幅九鱼荷河当真精美,意思也是传情的。”
又听月牙的声音应道:“九鱼代表缠绵长久,荷河代表情意和合,正是一幅好画儿。瞧这运笔细腻,颜色清润,想来是女子所画,赠给思慕的郎君的。不知这一幅妙作皇后娘娘是何处来的?”
柳安然莞尔:“今日筹备花间会,让宫廷画匠们在民间搜罗的。”
枕春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一个宫娥捧着一幅六尺长画奉给慕北易观看。
那《九鱼荷河》纸张略已发黄,所绘也不是旁的,正是一幅意愿合美的画作。
正是枕春自个儿,曾待字闺中所画。
这画原本是画来压大婚嫁妆的箱笼,因嫁入天家则没有这样的机会。故而入宫的时候,枕春再三思虑,也是带进了后宫之中。由于初入宫闱乃是宝林之位,用度拮据,当时便托小喜子倒腾出去卖钱了。
月牙与柳安然自然不会不明不白地唱双簧。枕春有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凝神去听那头说话。此画没有落款没有印章,甚至连一个字儿都没有……谁会认出来这幅画是她安枕春的手笔?
枕春环视一圈,对上了安画棠冲着她带笑的眼睛。——陷阱。
恐怕这一时半会儿的,倒也走不了了。
枕春索性坐回位子里去,端茶轻嗅,眼神不偏不避地去看慕北易。
慕北易接着灯火,近看一眼那《九鱼荷河》图,赞了一句:“果然精致。”
月牙便是凑了上去,卑微谦恭地说道:“嫔妾不懂诗书,亦觉得这图画得情意悱恻,十分之妙。”她垂眉顺眼地拨弄耳边一缕碎发,另一手指着画卷一册缓缓说道,“您看,便是这画册一角的印章落款也精致。”
印章?枕春不记得自己落过印章。嫔御竟倒卖书画出宫,这事儿若说开了,是十分拂天子颜面的事情。故而,枕春从未在卖出宫的画卷上落过名款或是印章。
慕北易果然顺着月牙的手看阅而去,少顷眉目便凝起来,沉吟道:“夏于清辉堂……春酲安枕?”
“清辉堂,春酲安枕……”枕春喃喃。
清辉堂是安府会客的花厅,但凡熟识些的官宦人家,都知道的。至于印章上的春酲安枕……
慕北易指腹掸在那红印上头,眼前似乎闪过枕春与他初见时候的模样。那个秋暝长天绿水波澜下的少女,艳肌傲骨的眉目。
她初次见他,脸颊飞着红晕,眼底藏着波光,肌肤白得好似透明。她那样地脉脉含情,那样地含羞带怯说着:“春酲安枕,自在喜乐。”
枕春心头一动,抬起眸来,情意缠绵地对上慕北易的眼睛。
柳安然进言:“说起来,明妃自幼便擅工笔,尤其是鱼鸟荷花,堪称乐京贵女中的一绝。”
慕北易眼底却有些冰冷,遥向枕春问漠然道:“这一方印,你可曾见过?”
第158章 海棠春睡
枕春自然是没见过的。
谁那么自爱,还要将自个儿的名字柔情蜜意地刻下一方藏头藏尾的闲章用来显摆?当然这话枕春不能说,她只得慢条斯理站起来,答道:“臣妾不曾见过,想来是先贤诗句惯用,别人也有喜欢的。”
“先贤惯用的诗句?”月牙浅浅一笑,“嫔妾不学无术,只觉得这像明妃娘娘的闺字。原来此间竟有这样的学问。春酲安枕,想来是一个姓安的女子送给情郎枕上所览,多么情真意切。想着这落款处的清辉堂,也是一个雅致的地方。”
“可不是安府的花厅?”柳安然心神一定,以帕掩唇道,“想必玉贵仪、苏美人等京畿人氏,都曾听闻见过。安府在乐京之中也算别致的府邸,进过垂花门过一段红柱游廊,便能在一方小院儿中得见清辉堂。据说清辉堂还是阳陵侯爷取的,说为官为臣,要清明光辉。”便向慕北易陈道,“臣妾小时候,还常常同明妃一道在清辉堂踢毽子呢。”
枕春眯神,果然在此处等着。
慕北易面容上的舒展收敛,手还抚在那页画纸之上,问柳安然:“何处寻来的?”
柳安然缓缓而道:“乃是差遣下人们,在坊间诗社画会上头寻来的。诗社画会的,大多是来自书塾的儿郎们与乐京的青年才俊们之手。明妃素来擅画,最擅花鸟工笔,此等格局的画卷也是能画出来的。不过……想来月贵人只是随口询问而已,明妃又岂会将这情意悱恻的画作私相授受给他人呢?”
枕春额头一跳,哪里是青年才俊们的,分明是安画棠存心寻来的。便冷笑一声,淡道:“不过便是个画作与印章,又哪有这么许多弯弯绕绕。倒是皇后娘娘有心,费力寻来献给皇上品鉴,怎不知有这样不曾落款的无名之画,没得污了陛下的圣目。”
便听一个清脆柔软的声音想起:“明妃娘娘才脱了不白之冤,倒是又遇着这样模棱两可的事情,何以什么事情都往明妃娘娘身上凑。一个不清不楚的闲章罢了,陛下看它作甚?”
说话的是樱桃。
端木若今日称病,便只有樱桃替她说话了。
樱桃今日着青,淡妆薄扫,衣裳裙摆绣着碎碎的绒花,慢慢小女儿的娇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