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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头月向西-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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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静极,纤羽坠地皆可闻。我紧闭着眼,侧耳听着那丝履着地的清浅声响越来越近,陡然在我榻前停住了。一声银铃般娇脆笑声,“沈孝钰,你这个妒妇,大白天得躺在床上装病。”
  我睁开眼,将被子往下摆了摆,瞪着芳蔼那张如花娇容,怒道:“你说我别的我都认,你说我妒,我哪儿妒了?”
  芳蔼背着手,在我榻前悠闲地踱了几步,吟吟笑着:“现下宫里都传遍了,太子妃将太子从新孺人的寝殿里拽了出来,不许他去。还驳了皇后选妃的建议,因她气性太大,太善妒,自己把自己气病了。”
  我口齿一哆嗦,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悠悠之口细碎到了这个地步,真真是让我无辜且无奈啊。我撤了被子下床,将藏在床底的啃了一半的酒糟鸭子拿出来,让嬿好去给我倒半壶酒,哦不,是半壶茶,为了避免明天又传出太子妃争宠不成反借酒浇愁的言论。我啃着鸭脖子,含糊道:“装病不成,我还是吃吧,免得没有力气来抵挡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芳蔼盘腿坐在芍药粉捻金线荷叶绣榻上,兀自笑得前仰后合。她冲我勾了勾食指,新鲜纳罕地说:“母后在昭阳殿设宴,宴请百官命妇,三哥刚被母后一道懿旨抓去了,你这病装得正好,窝在殿里清闲。”
  我砸吧砸吧嘴,酒糟醇香馥郁渗入舌尖,慢慢浸开润进肺腑,整个人都醉了,哪有心情不好得。芳蔼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鸭子的盘子,奇道:“这不是宫制啊。”
  我点了点头:“这是我娘家送来得。”
  芳蔼笑嘻嘻地凑近了我,“你放心,我三哥一定能抵住母后得,东宫暂且添不了新人了。”
  别,他最好不要表现得那么坚贞。知道得,他是新得了佳人,无心玉瘦香浓,不知道得,还以为我多凶悍多霸道呢,逼着太子不让他选妃。我从榻上站起来,可能站得急了一阵眩晕,低头微觑青石板边缘的纹络似乎弯弯斜斜着,再一看,芳蔼的发髻珠钗都生了重影金光四散,天地倒悬一时站不稳了栽倒在地上,一道黑天幕遮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嬿好急切的声音:“太子妃晕倒了,快去找太子。”
  心想,这样又成了为逼太子留在东宫不惜装晕倒扮柔弱了。


第3章 魂梦
  这场梦做得很累,因在梦里我总是在哭,涕泗横流。无限幽深的画堂外云间水远,良窗淡月,满地黄花堆叠成厚重的花毯,九曲回肠的雕栏玉带将繁花坠影隔在芳尘之外。我只站在庭院里,看着太医背着医箱,进进出出得,一个个愁眉苦脸。
  他们说怀淑病了。终日咳血,数度晕厥,集太医院之力也无法查出病症。不知道病症,就没法对症下药。陶泥罐子盛着苦涩难闻的汤药,给怀淑喝了一碗又一碗,也难以止住他日渐消瘦孱弱,到了最后,好像浑身的血肉都被这病榨干了,只剩下一层薄面皮几乎是挂在骨头上。他瘦骨嶙峋,病态支离,一点生气都没有了,终日里缠绵病榻咳嗽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终于到了那一日,西客所落下了重重宫禁。我站在碧瓦红墙外,隔着内侍的浣白锦衣,望向那页紧紧闭合的悬窗。报丧的令官出了西客所直奔礼部,口里喃喃自语:“敏王走了,快去备寿衣素缟,西客所得布置起来。”敏王是怀淑的太子之位被废时皇帝给的封号,这个封号并没有随着他入土,因他死后被追封为昭德太子。
  或许所有人在他死后都记起了,他活到十九岁,不论是做为太子还是儿子,他没有做过错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一直是那个恭孝勤俭,谦虚守礼的箫怀淑,宅心仁厚,心怀天下。即便尹氏叛乱,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也参与了。他所遭遇得只是被株连。只有世人对不起他,他从未对不起过世人。
  我守在西客所外,看着内侍将怀淑病前所用衣物焚烧,炭火盆里一团团厚重的黑烟雾在淡荡秋光里飘飘散散直奔上天,归鸿声声哀鸣在断残云碧间徘徊,花开至时尾,不减酴醿。
  从我记事起所有人都指着箫怀淑对我说,看见了吗,那是大周太子,是你未来的夫君。我小他四岁,跟屁虫似得追在他后面跑了许多年,那句你未来的夫君魔咒般说进了我的心坎里。我已认定自己长大后会嫁给他,这个认知就像是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般自然,理所应当。因周围的人都在灌输,那么仁慈和善的太子,将来嫁给他便是我最大的福气。就像菩提树下的苦行僧,那句佛谶在嘴里念了千百遍,直到最后念成了信念,念成了真理。
  可突然有一日,周围的人又来告诉我,大周有了新太子,他是箫怀淑的弟弟,你得嫁给他做太子妃。我已长大了,懂得伦理纲常,忠孝节义,弟娶兄妻,这是什么样儿的道理?宫闱里的信诺,原是大过天地,大过纲常吗?
  我在蒙昧中翻了个身,迷糊里有个身影一直流连于我的榻前,他的手温热紧紧握住我的手,不眠不休地守护着我。是怀淑么,我觉得有些委屈,冲他呢喃:“怀淑,他们将我嫁给了衍儿,可衍儿是你的弟弟啊,这样做对吗?”
  面前的人玉樽晨钟般静静伫立,我好像听到了更漏缓缓流沙的声音,不知缄默了多久,终于说话了,似叹息,“可衍儿爱你,他爱了你很多年。”
  “胡说”,我遽然摇头,想要将听到的这句匪夷所思的话摇到脑外,“他对我一点都不好,总欺负我,他……”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嗫嚅:“他还喜欢了我的陪嫁丫鬟,要是换作你,一定不会这样做得。”
  身前一片寂静,如亘古长存的仙境般,听不到一点声响。
  梦中似乎下起了大雨,细水霖霪轻轻敲打着窗墉扉叶,绵密轻柔的敲击声带着尘花香气传入我的耳中,吸入鼻翼里,夜凉初透,阵阵凉意侵入四肢百骸,我不安地在枕簟上挪动着脑袋,把被子攥得紧些,棉布的里子面被我揉在手心里,像块藕花软糖似得粘泥瘫软,几乎要将它揉化了。
  耳边再没有那温柔而蛊惑的声音,他好像消失在了韶光明媚的草熏南陌里,梦里乍晴轻暖,银塘似染,一抹日光将金堤勾勒得灿然如绣。我又站在了春风化荫里,岸堤上花柳如织迎风婆娑舒展,水光波澜里倒映出了空荡荡的锦绣人世,我的影子伶仃落在岸边的阴影里,只有我一个,好像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欲醒还休得,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觉天地旋转,似以顶篷上描勒的和璞图方为中心,悠荡荡地回旋,一圈接着一圈的图影涣散着流朔的精光。
  “嬿好……”我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幔帐被掀起,柔软的缎面上荡起了波纹,嬿好顶着一双乌青眼,愣愣地看着我,转而喜道:“太子妃醒了。”
  侍女、太医步履叠踏地在殿内转悠,一会儿是垫绣枕搭线诊脉,一会儿是垂罗帐挂汤品药,我被人影晃得眼晕,又觉得梦里多思,身上汗涔涔得,粘黏而发腻。
  我倚靠在玉枕上,有气无力地问嬿好:“我这是怎么了?”
  嬿好答道:“姑娘是中毒了。东宫的药品汤食一贯查得严,宿日里送到永宴殿的又都是经好几道验毒,应是都没什么问题得。毒是下在那盘酒糟鸭子里,因是从吴越侯府送来得,内侍仔细查验过得,进殿门前还是无毒得。谁知最后竟在那里面查了毒出来,太子命人严查,光审丫鬟内侍就审了大半夜,但一道鸭子经了太多人的手,一时也没听着有什么头绪。”她以袖遮面,靠近我低声道:“今儿一早我听说太子派东宫内舍人徐文廷去了吴越侯府,姑娘,你说这毒会是从咱们府里带出来得吗?”
  我虚弱地说:“不是进殿前查过吗?那时没毒,应不是从咱府里带出来得吧……”我也不十分笃定了,世人心思奇巧,特别是这宫闱内苑,手段端得花样百出,若真有人处心积累了要来害我,东宫里不好下手,去到我家里动手脚也不是不可能。且萧衍这个人心思向来多繁,城府极深,从不做无用功。他既要去惊动吴越侯府,多半是查出了什么,有了些靠谱的猜测。我一时又忧虑了起来,陡然想起什么,问道:“冯叔呢?”
  “太子亲自问了他几句话,就请到厢房里歇息着了。倒是没亏待了,就是出不了东宫。”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再怎么说鸭子是他送来得且是他亲手做得,就算他没给我下毒且也绝无可能给我下毒,在事情没个眉目之前怕也得被圈在东宫,出不去了。
  挣扎着坐起来,“我想洗个澡,嬿好你去准备准备。”
  一池清汤,洗涤了一身污垢陈旧,想着能将那些烦恼悲怆也一并洗掉就好了。我披了件素白云缎长衫出门,绵长摆尾直在脚后跟外拖出去四尺多,层台芳榭中每走一步,细缎子扫过地上绿娇红姹,云缎上便粘了些碎花零叶。帝都里风光烂漫,昼夜永不息地飘散着沉香霰雾,上林苑里莺啼婉转,芳草垂杨柳的柔韧丝绦几乎抵到了湖面上,湖里有锦鳞摇摆着尾巴在灵沼中游窜,在绮陌中伫立,却是良久无言。
  我将这事在心里来来回回地过了一遍,觉得蹊跷得很,全无头绪可言。入得了这琼宫瑶楼里,想让我死的人诚然不少,可真敢明目张胆地下手,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且这一毒,既已下了手,就该确保我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不然,我死里逃生不说,反打草惊蛇,势必要列开大阵仗来查,这不就是典型地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思虑间日头隐入了云层,我抬头觑了一眼暗淡天色,云端如染了墨迹黑压压得迫下来。我没带纸伞,又孤身一人出来散步,只得慌忙往回走。山雨欲来风满楼,凭地刮起了一阵大风,将林苑中花草摧打着,汀蕙半凋,还没到秋天就已是满目败红衰翠。风实在太大,我想着去不远的水榭阁台里避避风,嬿好若见变了天必会带人出来寻我得。
  东宫的这一处景致很好,树木繁茂,宽大的绿杨叶子郁郁葱葱,在荫蔽处修了一处亭台,四面凿空视野开阔,以黑曜石砌了穹顶柱子。
  我刚要去亭台歇息片刻,却见亭台外站了两个内侍,拂尘的尾羽线正从杨树林的旁侧露出来。停了脚步,正想往回走,却听见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飘过来:“殿下放心,臣已跟吴越侯说好了,就说是烹煮时不小心用了毒菇,太医院已打好了招呼,陛下那边不会听到任何风声得。”
  脑中轰得一声,好像有什么炸开。我挪身躲到荫丛后,往前倾了耳朵,想再听得仔细些。萧衍的声音果然传过来:“希望这件事快些了结罢。”只此一句,再无余声。
  嬿好此时正寻我来,被硕大的蓬叶挡住了视线,她自然看不到前方另有人,用着她那把清透亮彻的嗓音喊我:“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我慌忙去捂她的嘴,可已来不及了,杨树后脚步声攒动,人影憧憧,萧衍领着那两个内侍和徐文廷已到了我们跟前。
  我只得硬了头皮和嬿好行礼,展袖端平放于下颚处,膝盖只屈到了一半,手已被握住,“不必多礼。”萧衍的声音没了往日冷硬锋棱,如染了蕙兰香氛,有些许温眷暖意,“手太凉了,孤送你回去,外面风大,不宜久待。”
  他裹住我的手背,无从知道,我的手心里已生了层凉森森的汗渍。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与他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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