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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无比精准地打了他的脸,听完了他的话,秦银霜只是静默了一瞬,道:“妾同您一起入宫,去向母后请安。”
萧崵一愣,不禁仔细端看她,见她吩咐了人准备车舆,又将府中总管叫进来,精选了几个平日里机灵敏锐的扈从跟着他们入宫。
“那……用不用派人去向舅舅报个信。”见着她安排的周到,行事动作有条不紊,迅速抛去了要看她花容失色,惊慌错乱的愿望,不由得跟她正儿八经商量了起来。
秦银霜略微沉吟,道:“先不必了,这事儿妾会酌情跟母后禀报的,至于姜相那边,暂且没有必要。”
萧崵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跟在她身后出门,走到院子里,没忍住又低声问她:“那你觉得一会儿见了皇兄我该怎么办?”
晨光洒在了王妃一身蜀锦织缎上,耀得整个人金光玉错,潋滟生辉。她极为专注地思索了一阵儿,缓慢道:“求饶,哭,磕头。”
半个时辰后太极殿的青石板被他磕得哐当哐当响,萧暘痛哭流涕地冲着御座上的萧衍道:“臣弟知错了,臣弟昨夜喝了点酒,一不小心喝多了,脑子犯了糊涂,干了糊涂事,皇兄您大人大量,饶我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侍立一旁的魏春秋见萧暘额头上被磕出了一块血渍,要上前扶一扶他,偷眼往御座上瞟了一下,见萧衍一张俊容冷得跟山巅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似得,几乎冒出冷烟来。眼见着自己亲弟弟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头都磕破了,始终无动于衷,一双眼睛透出冷冽寒光,好像是要把萧暘戳个窟窿,但有时又微微放空,仿佛不是在看萧暘,那狠劲对着虚空想要把什么人从天涯海角揪回来挫骨扬灰一样。
萧暘自顾自磕了一阵头,抹了一把鼻涕,悄悄抬头觑看萧衍,见他还穿着昨夜宴饮时的锦衣,外罩的玄襟纁裳上压着几道深邃的褶皱,像是穿着外裳睡了一觉似得,与他平时精致不苟的作风极为不同。萧暘越看越觉得心里一阵发凉,依照他这皇兄冷硬的性子,怕一会儿就要让他暴毙了吧。
虑及此,无计可施,唯有更虔诚实诚地磕头。
“萧暘……”御座上的人突然开口。
“你昨夜可见过那个人……”萧暘低头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谁,下意识摇了摇头,见萧衍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忙说:“臣弟真没有亲眼见过,况且这么多年了,当时出事时臣弟年纪还小,就算迎面见了大约也是认不出来的。”
“还小?”萧衍讥诮地冷笑:“你和孝钰是同岁,那时候你还小,她也还小,为何她就能认出来,还这么……”后面的话几乎是被咬牙切齿地咽下去的。
萧暘后脊背冒出些冷汗,嘴巴不听使唤,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兴许……是大哥来找的孝钰,若是面对面看着,兴许就能认出来了。”说完了,发觉萧衍的脸色更冷,几乎如铁般凝滞发青,忙开始反省,但反省了半天也只能软绵绵地补充:“是皇后,皇后。”
萧衍冷笑:“皇后?”抚在案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冲魏春秋道:“传中书舍人觐见,让他们拟旨,皇后久病不愈,已于昨夜薨逝,着令礼部大办丧仪,昭告天下,举国共哀。”说完,解恨般地咬了咬牙。
魏春秋一愣,看了看萧衍,不敢言语慢吞吞地往外走,将要迈出太极殿门时又被叫了回来。
御座上长久无声,魏春秋壮着胆子看过去,见他的脸上半分怒戾,半分伤心,像极了清晨刚醒来时芳蔼公主在床榻边吞吞吐吐地把事情都告诉他时的样子。他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摸去,环佩叮当作响,摸索了一阵儿忽而起身,疯了一样往书房跑。屉柜上着锁,他随手拿过佩剑朝着檀木外边砍过去,砍了不知道多少下,雍容精细的檀木桌上蜿蜒布了道道狰狞的白痕,他颤抖着手把屉柜拆开,里面空空如也。
他愣怔了许久,想起了这之前的一段辰光,那些温柔缱绻的岁月似乎一下子蒙上了令人作呕的外壳,变得丑陋且荒谬。
沈孝钰啊沈孝钰,原来你这一世秉性纯真,是把最深最重的心机用在了他的身上。
萧衍轻挑了挑唇角,问:“宁兰芷是不是还在骊山?”
魏春秋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记住,从现在开始皇后因久病不愈去骊山休养,骊山上下增加防卫,无旨不得入,无旨不得出,挪昭阳殿管事宫女孟姑和皇后的两个贴身宫女素问和灵徽去骊山伺候,其余人等不得叨扰皇后休养,违者立斩。”
他饶有深意地看向魏春秋:“你知道该怎么办了?”
魏春秋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却是大舒了一口长气。
萧暘眼见着魏春秋出了殿去办差,悄悄睨了一眼萧衍的神色,低声道:“那臣弟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萧衍瞥了他一眼,似乎极为厌恶,将视线又挪到了殿侧的绘绢屏风上,冷声说:“把你昨夜看到的详细地向朕描述一遍。”
萧暘快语道:“芳蔼不是都说了……”觑见萧衍的脸色,忙低垂了头,老老实实照办。
太后和端王妃赶到太极殿时,萧暘正被内侍从地上扶起来,往嘴里灌药,吓得太后大呼了一声,亲自欺身上前把内侍推开,将那盛着药水的白瓷小瓶狠狠掼到地上,抱着眯缝眼奄奄一息的萧暘大哭:“暘儿,你醒醒,不要吓母后。”身后紧跟着的端王妃见状也是脸色惨白,想要上前,但碍着太后和圣驾在此,又有些顾忌,一时红了眼圈,缄默着看萧暘。
萧衍看了看正在殿下哭哭啼啼的母后和那挺尸似得萧暘,极没有耐心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揽着袖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太后哭得专注,未曾察觉萧衍已走了,但内侍看得清楚,忙上前小声说:“太后,太后,端王殿下刚才兴许是磕头磕的狠了,回着回着话晕了,陛下让奴才跟他灌些灵芝醒神药酒……”
………与外间的喧闹不同,昭阳殿安静清谧如初,舒雅的陈设幔帐间弥漫着淡抹的百合花香,轩窗半开,有清风缓缓而入,带着尘土质朴纯洌的气味。
萧衍将人都遣了出去,独自坐在了妆台前。
那上面整齐摆放着胭脂与香粉圆钵,钗环自尾端齐在一条线上,静静地躺在敞开的梨花木描金首饰盒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自然,仿佛在等着它们的女主人日落时缓缓归来一样。
萧衍撷了一根白玉簪子在手里把玩,心思抑不住飘了出去。自清晨醒来到现在足够他冷静下来深思,若这是一场局,那么从头至尾就是为了遗诏而来。从孝钰被解禁,深夜去他的寝殿送醒酒汤开始……她那般温柔顺从,体贴备至地在他身边将近五个月,心里无时无刻不再算计着那份遗诏的下落。想到此,手上不由得加力,那根玉簪子应声从中间断裂。
抚着簪子碎口处的凹凸,他继续想,那么萧怀淑是用什么法子见到孝钰的呢?他与她见面定然是孝钰将遗诏交出来之后,而那段时间只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将沈槐召入长安。沈槐今早他已审过了,一问三不知,口口声声是孝钰求他将自己送出去,耐不住哀求才照办。
从前他只觉得沈槐圆滑、机敏、深不可测,如今才发现他是真得‘深不可测’。他盯着沈槐,在杀与不杀之间稍作徘徊,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将他放回去了。人家在他身边布了一个大局,抽身得干净利落,若是连这一根线头都抓不到,那岂不是溃败得更加彻底。
这之后他们去了骊山,经了那一场变故,仓惶而回,他把孝钰关进了昭阳殿,那段时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提萧怀淑了。
而后孝钰被放了出来,她主动到太极殿向他示好,因为病重留在了太极殿。
等等,他将簪子放下似是想起了什么。
那时在骊山,她虽然与他置气,可每行一步冲动且莽撞,从沈槐那里得知了关于父母命案的消息一刻也沉不住立时便来找他算账,这与后来她在太极殿的表现天差地别。
当时他只以为是罚她罚得狠了,将那棱角分明的性子都磋磨平了,现在回想,莫不是这中间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萧怀淑既然有本事到皇宫内苑里来将她带走,那必然是在宫里有耳目内应,也必然有本事将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摸透。他蛰伏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只闻其音不见其人,是什么让他们一反常态重新出现?
是他们之间的反目,是他将孝钰囚禁,逼得她割了自己的手腕,所以……他出现了。
在把孝钰从昭阳殿放出来到她来太极殿主动向他示好这段时间,萧怀淑一定出现过,并且与孝钰相认了。
第105章 番外…其衍几何(中)
他将两截断裂的玉簪子扔到桌上;朝外间朗声吩咐:“把昭阳殿起居注取来。”纤薄的宣纸页册一张张翻过;他的视线飞快掠过上面的字迹;突然停在了某一处。他抬头看向侍立在侧的孟姑:“西岳观拨道士入宫为靡初大婚合算生辰八字那一日,有道士来过昭阳殿?”
孟姑静声回道:“是,那日道长来了之后还为娘娘拨弦弹奏过一曲;道长走后娘娘将所有宫女都遣出了寝殿;独自一人在殿中待了好一会儿。”
萧衍眸中精光闪烁:“那这上面为何没写来的是哪一位道长?”
孟姑道:“因来的是外男,素来是不写名姓的……或许是起居官怠慢了;要不要将他召进来问一问。”
萧衍冷诮地勾了勾唇;道:“不必了;问他也问不出什么。”他将起居注合上;吩咐:“召顾长青来见朕。”
孟姑应下悄声退了出去。
殿内重又回归安静,他将视线转回妆台上;随手将胭脂膏盒拿起来;放在鼻下轻嗅,像是用桃花为主要原料滤制而成,香味浅淡,若不细闻几乎是闻不出来的。
这像极了孝钰平日里的装扮风格,总是给人一种幽淡清浅的感觉。后来她将皇后的正红凤翎祎衣穿在身上;图纹是金线刺成,一百零八颗浑圆的珍珠缀在裙袂上,他时常促狭地想;将人装扮得像个珠宝匣子一样。但看着她的脸,为了搭配衣衫唇上胭脂涂得又红又重;面上满是抱怨,不住地拿手揉自己的脖颈,像是被那沉甸的头饰压得不堪重负。
真是奇怪,不论将什么衣裳套在她身上,不论多浓的妆画在脸上,总给人一种轻盈剔透的感觉,仿佛是那些富贵俗物累了她,污染了她身上的灵气。
曾经的小玉儿那么清纯可爱,身上的灵气好像是溪水的源头,好像从不会有干涸的时候。
一如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不知因什么耽搁了出宫的时辰,宫门落锁宵禁再出不去了,她便在西客所外的那棵梨花树下坐着,细花绫裙上沾了些许梨花,碎碎的,在月下泛着金黄的色泽。
他从垣墙后转出来的时候,见她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边画边振振有词:“怀淑想念亲人了,我安慰了他一会儿,所以忘了时间……从台阶上摔下来,扭了脚,所以在宫里歇了一晚……说话说话,说到忘了时辰……”她立刻噤声,后怕地喃喃自语:“要是这样跟母亲说了实话,非得打我不可。”
萧衍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是在替自己彻夜不归找托词呢。
有禁卫例行巡夜,见孝钰独自一人在树下,有些为难:“贵女,宫禁规矩,夜深是不准在外面乱逛的,你还是快些走吧。”
孝钰慢吞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