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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檀亦小声道:“谁知道呢——等殿下议亲,再烦恼这些也不迟……”
丹珠儿想来想去,仍觉不妥,又道:“殿下同十七公子睡在一处过,这事儿肯定瞒不过太后娘娘的。况且看殿下的样子,也没打算瞒着。可是如今南人都看重女子贞洁……”
绿檀打断道:“谁说殿下要嫁给南人了?”
“可是你看殿下素日喜欢的,都是宋家三公子那种南人模样,书生做派的。以后选驸马,难道就不喜欢这种了?”丹珠儿叽叽喳喳回嘴。
朱玛尔低低咳嗽一声,冷声道:“这种事情岂是我们能拿来碎嘴闲说的?”
听她一开口,绿檀与丹珠儿便都噤声,不一刻都睡去了。
朱玛尔却在暗夜中睁开眼睛,沉沉叹了口气。
燕灼华一行人从南安至大都,全走的水路。
她一路想着回到大都处理宋元澈之事,平日又有十七相伴左右,自然不会知道在章怀寺有一人苦等她未至。
那人正是巴州刺史之子。此事暂且不表。
却说此时的大都,正是风雨欲来。
当日燕灼华在南安,先行锁拿了宋家一体,消息传到大都,又有修弘哲的同僚带兵将宋元澈下了天牢。
在燕灼华带人回到大都之前,此事虽然秘而不宣,朝廷中人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
最明显的,宋丞相久不上朝,宋家三公子久不露面。
有在南边消息灵通的官员,都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
谋逆,这是惊世骇俗的举动,是诛九族的罪名。
谁敢轻易尝试?
况且宋家已经满门荣耀,何必更担风险?
太后对着燕灼华,也问出了这疑惑。
燕灼华淡淡道:“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母后还不了解朝廷里的那些人吗?虽说出了个丞相,难保人家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太后被不软不硬顶了回来,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叹气道:“你同你皇叔、皇弟一起,商量着处理这事吧。哀家是不想理会这些朝政了……”她轻轻按住额角,丹红色的指甲撩在青丝旁,端的是妩媚动人。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一朵盛放的牡丹,却偏生落在了这寂寂深宫。
燕灼华答应着,起身便走。此处,她一刻都无法多停留。该如何面对母后,她尚且不知道。
太后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同身边的素姑姑低声道:“哀家怎么觉得,宝儿这孩子……”她摇摇头,把后半句话吞入腹中——怎么跟哀家远了呢?
素姑姑却是善解人意,笑着宽慰,“殿下是长大了。晌午王爷派人送了新鲜蜜桔来,娘娘您用一点甜甜口吧?”
太后横了素姑姑一眼,却是已经笑了。她笑着笑着,忽然“推己及人”,道:“宝儿如今也十五了,该议亲了……”
燕灼华丝毫不知太后已经打算为她择良婿,她正与三司会同,处置宋家谋逆一案。
事情进行得出人意料的顺利。
宋长康对于有司的指证,供认不讳。他承认暗室是孙子宋元澈所建,也承认里面的违禁物品是宋元澈私藏。这供词与书院学生的供词并无冲突。
更有当日魁星楼行刺的首犯彭虎为之佐证,这罪名已是坐实了。
燕灼华坐在刑堂首位,冷眼看着跪在阶下的彭虎。
就是此人当日于魁星楼行刺,飞镖插入十七胸口。
“宋元澈乃是我南朝皇太孙,章怀太子独子。他高举义旗,我等拥护,来日真龙天子归位,我等便是开国功臣!”彭虎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粗着嗓子喊着,丝毫没有惧怕。
会审的三司高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怀疑底下那人是个疯子。
沉默片刻,大理寺卿赵义礼开口道:“若果真如你所说,那你岂不是置你家‘皇孙’于险地?”遮掩着还来不及,如何会这般大喇喇供认。
彭虎嘿然一笑,“早有人送皇孙出城,诸位大人多虑了。”
赵义礼勃然变色,迅速传人,“速令人去天牢提审宋元澈,不许走脱!”
彭虎仰天大笑,“晚矣晚矣!”
不一刻来人回禀,“大人,宋、宋元澈不见了!”
赵义礼猛地站起身来,另两位高官也相顾失色。
唯有燕灼华仍是端坐在首位,冷眼看着大笑的彭虎。
“禀告大人,昨晚给宋元澈送饭的丁七被锁在牢房里,那宋元澈穿了丁七的衣裳混出天牢了!”
“简直胡闹!”赵义礼一掌拍在桌子上,怒斥道:“天牢是什么样的重地!竟然如此疏于管理——去传管事的官员来!”
另一位高官小心道:“赵大人,为今之计,恐怕要以找回宋元澈为先吧……”
三人交换着眼神,一齐看向燕灼华。
燕灼华仍是冷冷盯着彭虎,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宋元澈走脱之事。她盯着彭虎,半响勾起个笑容,淡淡道:“你没有旁的话要说了么?”
彭虎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老子跟燕狗没话说!”
众人骇然变色,赵义礼斥道:“胡说八道!拖下去掌嘴!”
燕灼华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她不以为意地继续道:“宋元澈究竟是不是前朝皇孙,且不去管他。眼前这莽汉的罪名,可是板上钉钉的吧?”她扫了一眼在座会审的众人。
赵义礼欠身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此人先有行刺殿下之事,又口出大逆之言。行刺一事,按律当斩。”
燕灼华缓缓点头,“好,那就斩了他。”
赵义礼一愣,“案子还没结……”
“斩首太痛快了……”燕灼华上下打量着彭虎,在他胆怯避开视线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在他胸口挖个洞,让他流血而死吧。”
满座噤声。
赵义礼强笑道:“殿下,这于法令不合……”他顿了顿,补充道:“刑法中有凌迟一项,大约与流血而死也差不太多,殿下您看?”
燕灼华撑着脑袋想了一想,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来,“先在他胸口挖个洞,然后再凌迟——怎么样,赵大人?”
赵义礼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朱玛尔从堂外匆匆入内,附耳燕灼华,低语数声。
赵义礼问道:“殿下,您看是不是要封锁要道,捉拿宋元澈?”
燕灼华微微一笑,“人已经捉到了。”她站起身来,“我先会他一会。”
赵义礼等人送燕灼华出去,口中逢迎,“殿下真是神机妙算,逆贼是插翅难飞……”
燕灼华只当耳边风听着,到了门口回头添了一句,“记得处理里面那个。”她用下巴点点跪在阶下的彭虎,狰狞一笑,“用我说的法子。”
赵义礼等人瞬间都低下头去。
回寝宫路上,朱玛尔详细回禀道:“昨晚来传信说宋元澈走脱的那人,身份查出来了……”她顿了顿,有些犹疑道:“是王爷的人。”
这是完全不在预料中的答案。
燕灼华咬牙笑起来,“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宋元澈等在燕灼华寝宫书房,绿檀与丹珠儿守在门外,更有一队护卫包围着书房。
燕灼华推门而入,笑着高声道:“宋家三郎,别来无恙否?”
宋元澈安坐窗边榻上,虽是阶下囚,却仍是锦衣华服,丝毫不减风流。他闻声抬头,姿态潇洒,亦笑道:“在下还好,殿下如故否?”
燕灼华背抵在房门上,隔着一室的距离,远远看着宋元澈,心中百感交集。
窗外斜阳欲坠,霞红色的余辉洒在宋元澈俊美的侧脸上。
一切与她初醒来时的那个下午,是那么相似。
又是那么不同。
“宋元浪死了。”突兀的,燕灼华说了这么一句。
宋元澈偏头看向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低声道:“四弟可惜了。”
他仔细看着燕灼华,从她微小的表情中捕捉到了闪烁的讯号,他微笑起来,“殿下看中的人,总是活不长久。”
燕灼华道:“我向来很看中你。”
宋元澈挪开视线,抬手拂了拂衣摆上不存在的尘土,低声笑道:“那我恐怕也活不久了。真是遗憾呐。”
燕灼华走上前来,盯着他问道:“活不久了——是还能活多久呢?”像是捉到老鼠的猫,在下最后的狠手前,总要先将老鼠戏耍一番。
宋元澈仰头,修长的脖颈勾勒出优美的弧度,他微笑着望入燕灼华的眼睛,“那就要看,殿下还允许我活多久了。”声音清雅,音若初雪,恍如两人初见之时。
燕灼华眉心狠狠一跳,这人真是讨厌啊!
宋元澈的讨厌之处,是他总是不能让人痛快地恨他,又或者痛快地爱他。
他总在她要恨到极处的时候,露出一点柔软来,令她猝不及防。
就像是前世那杯毒酒,他带着那轮月华而来,喂她饮下时;在她应该恨他恨到骨子里,挫骨扬灰不解此恨的时候——他偏偏却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酒里调了你最爱的梨花白。”
生命最后一刻,她躺在他臂弯里,梨花白的香气氤氲在唇齿间;她看到月光下,他眸中薄薄一层泪光。
让人忍不住怀疑,就连那毒酒中,是否也含了一丝爱意;而那泪光里,是否隐藏了一份无奈。
就像这一刻,他仰望着她,目光温柔又怜惜,温声说着“殿下还允许我活多久”。
燕灼华猛地偏过头去,隔断了宋元澈的视线,她攥紧双拳,冷笑道:“你就打算用这种伎俩苟活下去吗?以为凭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让我心软?”她越说越怒,来不及分辨这怒气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你告诉朱玛尔,有一定要告诉我的事情——就是这个?真是太……”
“不是。”宋元澈不疾不徐的回答,止住了燕灼华暴涨的怒气。
她不动声色地吸气,平稳情绪,半响回过头来,尽量冷静地看着宋元澈,淡声道:“那是为了什么?”
宋元澈低头看着自己衣裳下摆,银色的衣裳在夕阳下泛着暖色的光。他轻轻笑道:“我想同殿下饮一杯酒。”
在燕灼华拒绝之前,他抬起头来,恳切地望着她,轻笑道:“最后一杯酒。”
酒呈上来了。
一盏碧波寒,一盏梨花白。
宋元澈将那冷绿色的杯盏拢在手心,他摩挲着杯壁,脸上露出一点缅怀来,“殿下还记得和我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燕灼华心不在焉地敲着酒杯,回忆着。当初先帝驾崩,太后以她顽劣,遣她去了木兰离宫,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才接回大都。宫里为迎接她举办了盛大的宴会,而宋元澈以卓然的外貌、折人的风仪跃然于众人之上。
而让她一见倾心的,乃是他当场所做的璧人词,才华惊人,又赞美于她。
想到此处,燕灼华嗤笑出声,嘲讽道:“三郎大才,我那时候是个没见过诗书的村姑,可不就被你合辙押韵的几句词给哄住了么?”
宋元澈微笑着,笑容里染了一点苦涩。那是她记忆里的初见,却不是他的。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大都郊外的春日。
那时他远游而归,一路缓缓走在小路上,观望青山绿水,心情是舒缓而愉悦的。
忽然远处的草地上,有红衣少女打马疾驰而来,她的笑声清亮又肆意,身后奴仆追随不及、恐慌万分。
那少女浑然不以为意,反倒唱起歌儿来,“一片绿叶撑来春,两只蝉儿鸣醒夏……”她策马驰过他面前,忽然回头嫣然一笑,打趣落在身后的奴仆,“三只笨蛋追丢我!”
红衣少女哈哈大笑,如一阵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