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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驷笑着踹他:“胡说,你在寡人面前滚泥撒泼哭闹,寡人都见过,如今倒来与寡人装蒜。”
魏冉挠头,嘿嘿傻笑。当日芈月被义渠人抓走,秦王驷到驿馆去看芈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获救命稻草,哭着喊着撒泼打滚求他去“救姐姐”,如今听他提起旧事,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秦王驷便笑道:“函谷关初露头角,攻打燕国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这酒,便是奖赏你的。”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儿,由着侍人们一坛坛酒捧上来,不多时,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这时候还有一点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丑不可,当下死命推了,说是“实在不能喝了”。
秦王驷见他满脸通红,举手投足都已经不稳,连舌头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够了,当下便允了。他一挥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热巾子给他净面。
魏冉原来还提着神怕出错,见酒宴已撤,心里一松,再用热巾子一焐,酒意就上来了,脑子里也迷糊起来。
秦王驷见他半醉半醒,便与他闲话:“你立了军功,想要些什么东西?美人、财物,还是宝剑名马?”
魏冉便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事来,抬头看着秦王驷,笑着说:“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为自己求,臣想为阿姊和……和子稷求。”
秦王驷笑容变淡,却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们姊弟情深。”
魏冉只道是在夸他,勉强撑着几案起来,向着秦王驷跪下,道:“听说大王近来要分封诸公子。臣想请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秦王驷“哦”了一声,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魏冉实诚地点头:“臣在沙场浴血,一是为报大王知遇之恩,二是为了照顾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驷微微点头:“哦,怪不得你如此拼命。”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这是赞话,松了一口气,索性一屁股跪坐下来,憨笑道:“我原来还以为,可以用军功求一块封地,将来把阿姊和外甥接出来……”
秦王驷脸色顿时变了。这个傻孩子是不会讲假话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头,这念头必是别人灌输与他的。
原来,原来她一直都不曾安心于这宫中,不曾将寡人视为终生的倚仗啊。
他袖中拳头握紧,脸色沉了下去,室内一片沉寂,沉寂到连醉了的魏冉都抬起头来,有些惶惑地摇头张望着。
秦王驷站起来,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说着,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迈步,袍子下角却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本能地觉得自己刚才似乎说错话了,惶惑地抬头看着秦王驷:“大王,臣说错话了吗?”
秦王驷低头看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一软,俯身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你没说错话。傻孩子,季芈是我的爱妃,子稷是我的爱子,他们的将来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断断委屈不了你阿姊。”
魏冉终于听明白了,高兴地问:“真的?”
秦王驷轻声问:“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姊跟你说的?”
魏冉张嘴想说,忽然间有一丝清醒,舌头打结地说:“是……是臣自己想的。”
秦王驷看着魏冉,微微一笑:“当日寡人并不因为对你阿姊的宠爱而对你格外升赏,今天寡人也不会把你的功劳给别人用,寡人从来都是赏罚分明。你放心,你的军功,一分不少。”
魏冉连着听了两句“你放心”,顿时觉得心头一松,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一身。
月光下,秦王驷慢慢地走在宫道上。
缪监低声向秦王驷回禀:“老奴打听到,正是芈八子向王后献策,分封诸公子的。”
秦王驷点点头:“寡人亦猜是她。”
缪监不敢再说。
秦王驷慢慢走着,一路走到常宁殿。
此时夜已经深了,正门已闭。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缪监知其意,便叫缪乙悄悄地叩开侧门。开门的侍女见是秦王驷来了,吓得跪倒在地,方要张口,便被秦王驷阻止。
缪监低声问那侍女:“芈八子可睡下了?”
那侍女道:“芈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觉了。”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便不要声张了,免得惊动子稷,又赖着不肯睡觉。”
侍女会意,低头暗笑,便迎了秦王驷等人进去。
秦王驷便脱了鞋履,沿着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间门边欲看他一眼,不想里头嬴稷还没有睡觉,正与芈月说话。
秦王驷待要叫唤,听得里头说话,不禁驻足细听。
却听得芈月道:“子稷,蜀国便在我们咸阳的南边,旁边原来是巴国,不过现在已经改为我们秦国的巴郡了,它的北边是我们秦国,东南方向是楚国,东北方向便是魏国……”
又听得嬴稷稚嫩的童音问道:“母亲,为什么这几天您要我学习蜀国的事情啊?”
就听得芈月声音有些低沉,道:“因为,母亲要你安全。子稷,有时候,有些人不会管你是否还是个孩子的……”
嬴稷有些睡意蒙眬,芈月说话又太低声,他不由得问:“母亲,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芈月低声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母亲,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你答应母亲,你会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吗?”
就听得嬴稷应道:“我能,我可已经是男子汉了。”
又听得芈月哄了几句,轻轻哼着童谣,过了一会儿,便再无声息。
芈月见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几句,站起来走了出去。
侍女掀起帘子来,芈月一抬头,吓得腿一软,连忙扶住廊柱,勉强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觉。
却原来秦王驷正站在门外,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半边雪白,半边却在阴影里头。
秦王驷抬手,阻止芈月说话,低声道:“子稷睡了,休要惊动他。”
芈月不敢开口,默不作声地出去,两人静静地沿着廊下走着。
秦王驷说:“寡人好久没跟你下棋了,去下盘棋吧。”
芈月不解,却只得依从秦王驷,令人在正殿摆了弈盘,两人对弈。
六博为双人对弈,棋盘是正方形,用直线和斜线分割出棋道,棋盘边缘的两边各有六道棋道,中间有空白方框称为“池”,池中有黑白圆形棋子两枚称为“鱼”。
芈月和秦王驷面前各有六枚博筹,棋盘上黑白两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厮杀。
芈月拿起博筹,掷出了四正二反,将棋子往前走四步,竖起来道:“四步,变枭。”
秦王驷也掷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芈月再掷一把博筹:“那臣妾可要牵鱼了。”
秦王驷笑了:“看来寡人这盘棋要输给你了。”
芈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还是跟大王学的,如何能与大王相比?”
秦王驷摇头:“这也难说得很。这六博棋盘,本就是从太极八卦中来,你精通道家学说,玩起六博之弈来进步很快。虽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过寡人了。”
芈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于一盘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纵一时能赢得一局两局,终究还是输多胜少。”
秦王驷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盘,也要做好边角的布局。如今大秦连打了几次大战,威慑住诸侯以后,接下来就要稳定疆域,休养生息。”
芈月道:“太极生两仪,所以这棋局中有黑白二鱼;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盘分四位八方。大王于咸阳变更中枢职位,设立相邦;于地方上分封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设想了?”
秦王驷看着她似笑非笑:“你有什么看法吗?”
芈月道:“依臣妾看来,重点应该是新收服和有动荡的三个地方:一为巴蜀,二为义渠,三为河西之地。”
秦王驷忽道:“你为何想让子稷分在巴蜀?”
芈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闪烁,苦笑道:“因为义渠与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适合。”
秦王驷咄咄逼问:“巴蜀据称乃穷山恶水的艰险之地,你会舍得吗?”
芈月镇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儿子,大秦嬴氏子孙,身负王者血脉,自要担当他应尽的职责。富庶疆土必有盘踞的旧势力,穷山恶水也许能磨砺他成长,好坏也只在人的转念之间。”
秦王驷沉默片刻:“你可曾想过,跟着子稷去封地?”
芈月手执博筹,想掷下去,但终于心乱了,放下博筹,问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吗?”
秦王驷却道:“寡人问你自己怎么想的。”
芈月低头回避秦王驷逼人的目光:“臣妾听大王的。”
秦王驷问:“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会觉得失望吗?”
芈月心头狂跳,脸上却露出诧异的神情道:“臣妾之职,原来就是要服侍大王。”
秦王驷凝视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内心的想法来:“若寡人没有吩咐,由你自择呢?”
芈月努力用单纯的目光看着秦王驷,微笑:“若不从夫,那便从子。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驷目光如要看进她的内心最深处:“子稷还是个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张?”
芈月的手垂在袖间,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子稷天性聪明,臣妾愿意听从他的意见。”
秦王驷长叹一声,抹乱了棋局,站起来拍了拍芈月的肩膀,道:“还记得你当日初侍寡人的时候,寡人对你说过的话吗?”
芈月惊讶地抬头:“大王是说……”
秦王驷看着芈月,叹道:“季芈,寡人带你去行猎,与你试剑,和你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芈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她的内心惊骇之至,却又狂喜之至,嘴角颤抖,一句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驷没有再看她,转身负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声吟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秦王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风吹得满院的银杏叶子四处飞舞。芈月凝视着面前的棋局,眼神复杂。
秦王驷走了已经很久了,芈月犹站在窗边,看着满院月光和银杏叶子,久久不语。
女萝站在她的身后道:“季芈,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芈月忽然笑了:“女萝,我赢了!”
女萝诧异,她看不懂,也听不懂。秦王驷悄然而来,站在屋外听芈月哄孩子,两人下了一盘棋,秦王驷走出来吟了一段话,怎么芈月便说她赢了?而且,怎么算是赢了,她又赢了什么?
芈月亦知她不懂,也没打算让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设想和计划,只是此刻心中欢愉,她忍不住想倾诉,便轻轻将那句话又吟了一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大王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逍遥游》中的话。”
女萝点头:“是,季芈,奴婢听您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