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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美人_梁振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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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楚王突然发力,将没入地面的青铜宝剑拔了出来,大步走向昏醉在地的屈原。木易大惊,失声喊道:“大君!”
  天边泛起鱼肚白。屈伯庸依旧跪在宫门前,血迹染在膝下的大片石板地上,此时已干涸,薄薄的一层红色有些发灰,像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屈伯庸的脸色则白得像纸一般。兰台宫外,更漏里的细沙一点一点少下去。在那慢慢坍陷的沙子上,屈伯庸仿佛看到屈原生命的火苗在一丝一丝地灭下去,所有的希望也在一分一分地褪掉颜色……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后而来,惊醒了他。那步履沉稳有力,似跳动的脉搏,敲击在屈伯庸的心上。脚步在他身后堪堪停下。
  他并未回头,只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带原回家。”屈由的声音出奇地低沉,阴郁得令屈伯庸不禁回头望去。
  只见屈由上身穿着一件淡青色泼墨云纹的窄瘦短衣,下着云白长裤,头戴白鹿皮弁,腰间系着两枚寸许长的师比,一枚是竹节制成,一枚是琵琶纹样紫玉琉璃。他面色凛凛,眼射寒星,手握一把短柄青铜梅花戈,立于台阶之上,有如撼天狮子下云端,摇地貔貅临座上。
  看到那柄梅花戈,屈伯庸眼中顿时精光乍现。
  “你要做什么!”
  “父亲!原昨晚已被大君打入死牢,今日问斩!”
  这一句不啻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跪在台阶上的老人,他怔怔地,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屈由握紧手中的梅花戈,缓缓拾级而上。忽听得身后一声低喝。
  “放肆!”
  “请父亲莫要再阻拦,由愿承担一切后果!”屈由头也不回,语调冷峻,目光坚毅。
  “跪下!”屈伯庸又是一声暴喝。
  “父亲!”屈由回首,他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起来。
  “你跪还是不跪?”屈伯庸沉声问道。
  扑通!
  屈由咬牙切齿地缓缓退下几步,跪在了父亲身侧。
  “你执戈面君,意欲何为?”老人虽面色苍白,但仍掷地有声。
  屈由依旧咬着牙根,不发一言。
  “回答我!”屈伯庸怒喝道。
  “由只求将弟弟带回,保他平安。”屈由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声音略微颤抖。
  “若带不回呢?”
  屈由平静正色道:“那便兄弟执手同去!”
  “你……”屈伯庸气结。
  “父亲,由本为孤儿,自幼得您与母亲垂爱,与原弟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从未被另眼相看。正是因为您多年来的教诲与引导,由才得以领军沙场,为国效命。如今原弟被冤,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管?”
  见父亲膝下血染的台阶,屈由又痛心道:“您多年来为国效力,当日高台之上更是为保护大君而身受了一剑,至今未愈。原以一介素手书生之躯拼死阻拦刺客离去,事后他又怎会行那勾结行刺之事?其中必有缘由与冤情。然而大君竟丝毫不顾念父亲您多年的劳苦,只凭一时之气、一面之断便将弟弟打入死牢,与刺客同处!这样的大君岂非昏……”
  话未讲完,屈由只觉面上一痛。
  “啪!”屈伯庸一个巴掌扇过来,将他后面的话全部打了回去。
  “逆子!”
  “父亲!”屈由捂住脸颊,满面震惊。
  “枉费我与柏惠多年来的心血,将你们两兄弟抚养、教化成人,如今竟无一懂得惕心保全、沉稳谨慎!”
  屈伯庸颤颤地站起身来,不顾浑身麻木、伤口疼痛,抬手指着屈由继续骂道:
  “我屈家出了一个勾结刺王还不够,你还要再加个弑君的罪名给我们吗?我们将你抚养长大,只为有朝一日让你逞一时之快而罔顾自己的性命吗?如今原儿性命攸关,也唯有我拼着一条老命日夜长跪于此,勉求君恩,尚有一丝转机。此时,府中空虚,只盼你身为长子能扛起家中顶梁,你的母亲与我屈家上下老小都在倚靠着你给他们定心扛鼎!这才是你对屈家义不容辞之责,才是我屈伯庸多年来将你视如己出之慰盼!”
  听罢父亲这段斥骂,屈由如遭雷击般跪在台阶之上,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梅花戈“咣当”一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击声。
  多年来的父母恩情、手足之情、自卑惶恐之情,一齐涌上心头。父亲的一席话如重锤,击碎了他心中块垒,也击中了他刚毅面容下的脆弱。
  “咣……咣……”随着两声沉响,台阶尽头紧闭的宫门缓缓开启。
  台阶下方的父子立时惊醒,惶惶向上望过来,目光中夹杂着期盼与惊恐。
  片刻后,两名宫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副小架慢慢拾级而下。旁边跟着一位身着红棕绢面、深黄里料、大菱形纹锦镶边的华美宫服之人,屈伯庸一眼便识出,正是楚王的贴身侍从木易。
  走得近了,二人才看清小架上躺着一人,身着死牢囚服,一动不动。屈伯庸心下一沉,屈由更是脸色铁青,他们欲要举步,却又瑟缩踯躅,不敢上前。
  终于,小架行至面前,只见屈原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地躺在上面,一件白衣覆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躯,深秋的风自他面上拂过,连双唇也是青白色。
  “儿啊……”屈伯庸再也不能承受,扑到小架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但当幼子的尸体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是感觉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他双手抬起欲要抚一抚屈原的面颊,尚未靠近却已颤抖得厉害。
  屈由狂吼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握成拳,“嘭!嘭!嘭!”一声重似一声,狠狠地砸在青石铺就的台阶上,每砸一下,青石阶上便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血痕。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小架,不敢看那曾经熟悉的清俊面容,不敢看那已经不再散发桀骜英气的闭合的双眼。
  刚刚走上前来的木易被屈家父子的情状唬了一跳,惊在当场,半晌未能说出话来。屈由那如天降魔主,似要遇佛杀佛、遇神弑神般的模样,更是令他当下汗湿了襦衣。
  “唉……大君……”他心中默念,“若是真……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大司马……”木易虽心中惊动,面上却仍是如常恭敬地唤着,“大司马切莫如此,二世子只是酒醉未醒,并无什么大碍,大司马与屈将军安心。”
  “什么?!”屈家父子闻言大惊,双双错愕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木易,屈由更是一把将木易的手腕攫住。屈由自幼习武,本就力拔千钧,如今心绪激荡,失去了分寸,木易只觉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折断了一般。
  “屈将军轻些使力……”木易不禁低呼道。
  “啊,实在对不住,公公勿要见怪。”屈由方才发觉,赶忙收了力道。
  木易的额头已布满一层细密汗珠,恳切地说道:“事关重大,木易怎敢胡言?昨夜大君思虑良久,亲至死牢中与二世子把酒理论,后来……世子不胜酒力,昏醉过去了。”
  见屈家父子仍是一副不能置信的神色,木易又道:“世子至今尚未转醒,应是连日惊吓劳困所致,大司马不必担心。大君已格外开恩,特赦二世子,您尽快携了世子一并回府休养吧。您如此年纪,连日长跪殿外,真是难为您了。”
  “老臣叩谢大君开恩……”屈伯庸颤巍巍地跪倒,朝着台阶之上的宫门连连叩头。
  “父亲……”一旁的屈由伸手搀住虚弱的父亲,眼里尽是喜极而泣的泪光。
  木易见状也是动容,不禁低声道:“二世子此次当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能平安化解实属幸事。当今大君亦是心怀仁爱,深明大义。只盼大将军明白,莫要因而生了什么嫌隙……”
  木易话未说尽,屈由却如何不懂其中之意,微一抱拳,低声应道:“多谢公公提醒,原弟能够逃过此劫,想来也少不了公公的说和帮衬,此恩屈由必当铭记!”
  木易微笑道:“我哪有这等能耐,皆因大君兼听达明,才解了这一番罪过。”
  言罢,他深深一揖:“恭送大司马,恭送大将军。”
  初阳升起来,金色的光芒由近及远在楚国的大地上铺展开来。郢都高大的城墙外,一架马车在行人寥寥的道路上向东边的越国方向飞驰。用不了多久,一道楚王谕令便会传遍楚国的大小角落——
  “越人无明,公然屡次行刺大君,忤逆天威,本当处以极刑。念无明乃因心系家国之仇,兼以文学侍从屈原力保,大君圣德,特赦其罪,逐出楚国以儆。望无明心感君恩,楚越修睦……”
  清凛空幽的笛音传来,缓缓睁开眼,只见周遭遍生黑色的山石,向下望去,是飞瀑直下,寒珠四溅。整个人似是无处立足,双手在空中挥动也抓不定半分。猛听得身后一声嘶吼,转首却惊见一头暗赤纹豹扑将而来,利爪闪耀着明晃的光华,直抵咽喉。惊惶之余,足下更是半分稳定也无,口中疾呼尚未发出,人已一头栽入了雾气浓重的深渊之中……
  “啊……”屈原大叫一声,猛地弹起,惶惶四顾,额上满是汗珠。
  “原,你醒了!”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随即屈由憔悴疲倦的面容出现在面前。他一直和衣倚靠在床边,适才的惊叫声将他吵醒了。
  “哥哥?”屈原有些糊涂了,再次定睛四下打量,“这是……在府中?”
  “听闻昨夜大君赐酒,你饮醉了,一直昏睡到现在。今早,大君着人将你送出宫,并传谕全国,特赦无明,仅以驱逐处之。”
  “果真?!”屈原惊喜交加。
  “岂能有假?不然你如何能从死牢中脱身?”
  “这……莫不是在做梦吧!”屈原用力拍打自己的面颊,跳下床,脚步蹒跚地推开窗子。
  窗外暖阳倾泻进来,风在他身上一卷,屈原一个冷战,顿时神清目明起来。
  “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要不老实吗?”屈由立刻捡了一件玄纹大氅披在他肩上,叮嘱道,“你莫要兴致来得太早,父亲已吩咐你一醒来即刻至祠堂候着。”
  屈原一听,立刻苦了一张脸:“必是要责罚于我!”
  屈由正色道:“你可知道,自你被大君带走,父亲不顾自身伤口,一夜长跪于殿前阶下,以盼大君开恩。”
  屈原心中大震,望向祠堂方向:“父亲……”
  屈由声音低沉地对他说:“待会儿父亲必要严责于你,你切不可忤逆。你此次惹出的事端,险些将我们屈家上下陷于危难。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与缘故,也不可再顶撞父亲,你可明白?不然,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必不轻纵了你!”
  屈原吃惊地望着向来宠溺自己的兄长。
  片刻后,他抿紧嘴唇,缓缓颔首:“哥哥教训得是,灵均明白了。”
  “啪!……”
  “德行广大而守以恭……”
  “啪!……”
  “聪明睿智而守以愚……”
  响亮的鞭声与闷痛的朗诵声交织回荡在屈府肃穆空旷的祠堂之中。
  祠堂位于整座府邸的最深处,堂外的小院终年松柏青翠,踏入便可闻得一丝隐约松香,令人顿感心绪沉静。
  此刻,祠堂之中只有四人。大司马夫妇面色庄肃地站立堂中,长子屈由垂首立于父亲身后,二子屈原则赤膊跪于堂下。
  大司马屈伯庸亲执一鞭,正一下接一下狠狠地抽打在屈原赤裸的背脊上。每抽一下,背脊上便留下一道悚目的血痕。每抽一下,屈原便要朗声背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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