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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浅葱支开二楼的窗户,在窗边摆了张小案几,孤身托着下巴坐在窗边,看着来往的行人,望着远山重叠,白雾缭绕,自顾出神。
身边炉火正旺,温着新酿的梅花酒,陆浅葱玉手轻捻,正独自享受着温酒烹茶的乐趣,却忽闻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喊道:“陆小娘子,黄大人来了,速速开门!”
陆浅葱下楼开了门,却见一个系着大氅鼻青脸肿的男人站在门口,陆浅葱分辨了好一会才认出来那是黄县令。黄县令眼眶青紫,折了的手臂用绷带吊在脖颈上,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一个打伞,一个捧着个扎着红纸的礼盒,也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来做什么?陆浅葱疑惑,公堂之事她尚且心有芥蒂,便不大热情的问道:“大人可有事?”
“无事,无事。”黄县令捏着八字胡,神情闪烁,讪笑道:“只是路过此处,听闻陆小娘子酒艺卓绝,一时兴起,便上门来叨扰了。”
陆浅葱看了看衙役手中捧着的礼盒,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时兴起的样子,倒像是早有准备。
陆浅葱微微一笑,淡然道:“抱歉了,大人,小店近日歇业,恕不能迎客。”
闻言,黄县令一时有些尴尬。他身后的衙役粗声粗气指责道:“你这小娘子,忒不知礼数!我家大人赏脸来此,你竟连门也不让我们进么!”
“刘猛子,不得无礼!”黄县令轻喝,那衙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闭嘴了。
陆浅葱见他们一唱一和的,心中越觉古怪,表面却依旧装作滴水不漏的样子,淡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店自被何二打砸过后,已是一片狼藉,至今未曾修补好,我怕怠慢了大人,便不请大人进屋了。”
“无妨无妨,本官也正是为此事而来。”黄县令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颇为大度的摆了摆,这副小心翼翼讨好的嘴脸,倒是和公堂之上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大有不同。
“哦,莫非此案还有不妥之处?”
“倒也不是。”黄县令笼着袖子,吞吞吐吐道:“那日公堂之上,本官也是鬼迷了心窍,对小娘子多有不敬,因而近日心中愧疚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登门负荆请罪,请小娘子大人有大量,勿要责怪本官才是。”
说罢,他竟是拢袖鞠躬,对着陆浅葱做了一揖。
陆浅葱被她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伸手想要阻拦,黄县令却是执意一揖到底。
陆浅葱左右看了看,还好此时街上空寂,四周无人。她烟眉一挑,问道:“大人,您这是做什么,焉有一方父母官,叩拜平民之理?叫人看见了可不好。”
黄县令保持着作揖的姿势,抬头看她,眼中拉满了血丝,神情悲戚道:“小娘子,你就受了本官这一礼,原谅本官那日的冒犯吧。不然本官可难以向上头交差啊……”
说罢,他朝衙役使了使眼色,衙役便将手中的礼盒打开,里头躺着一支雪参和几味珍贵的药材。
黄县令挤出满脸褶子,讨好的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小娘子拿去酿些药酒喝罢。”
陆浅葱不动声色的调开视线,微微蹙眉,直视黄县令道:“无功不受禄,大人有话直说,不必来这一套。”说罢,她手轻轻一压,合上礼盒,将盒子推回衙役的怀中。
见她拒绝,黄县令尴尬的直起身,小心翼翼的观察者陆浅葱的脸色,试探道:“小娘子若是原谅本官了,还烦请和你家中的那位亲人告知一声,让他莫要……莫要弹劾本官……”
“什么?”陆浅葱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亲人,什么弹劾?”
“这……”黄县令亦有些傻眼,着急道:“就是你汴京的那位亲戚呀!前天本官被人套了麻袋丢在城外暴打了一顿不说,昨日又有人拿着上头的令牌来找本官,说本官渎职,犯了贪墨罪,不仅要摘了我这头上的乌纱,还有牢狱之灾……我思来想去,最近也只得罪了姑娘你,那些人必定是你汴京的亲戚派来的了。”
说罢,他哭丧着脸嘀咕:“哎哟早知姑娘你有这般来头,便是借我一千个胆也不敢惹你啊!”
陆浅葱明白了,原来有人威胁了黄县令,他这才假惺惺的上门来赔罪。
亲戚?可她孑然一身,哪有什么亲戚,多半是有人恶作剧吓唬吓唬他罢了……莫非,是江之鲤做的?
想到此,陆浅葱不动声色道:“公堂之事,我早就不计较了。可是,我也并不知大人口中的‘亲戚’是谁,恕我无能为力,帮不了大人。”说罢,她礼貌的一摆手:“这天寒地冻的,不宜久留,街坊看见了也不好,大人请回罢。”
说罢,她微微颌首,转身回了屋。黄县令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陆浅葱看着黄县令一顾三回头离去的背影,莫名地觉得讽刺。
☆、第24章 旧情二
到了正午,雪霁放晴,陆浅葱在灶台忙着烧火,打算下碗面胡乱吃了。谁知水才烧开,陆浅葱便听闻院中传来熟悉的笑语,出了厨房一看,只见一身白衣的江之鲤乘风降落在后院,翩然似世外谪仙。
他的身后除了旧林和故渊之外,还跟着一个身长八尺有余,背着一把青铜重剑的青衣男子。陆浅葱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时也,挺奇怪的一个名字。
世外仙人般的江之鲤提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雉鸡,满面笑意,踏雪而来。一接触到他的视线,陆浅葱的心便如同微风吹皱了池水,她心虚的垂下眸子,手无意识的在衣服上抹了抹,竭力扯出一抹自然的淡笑来,问道:“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江之鲤晃了晃手中扑腾不已的雉鸡,笑得眉眼弯弯:“刚巧打了两只野鸡,山上冷清,来你这才热闹。”
说罢,他微微点头示意,还不忘将手中的野鸡甩给两个徒弟,吩咐道:“给我处理干净了。”
他动作熟稔,俨然一派自家人的模样,偏生……还让人讨厌不起来。
江之鲤走进厨房,自语般道:“让我看看厨房有什么菜。”他捻了捻新鲜的带骨猪肉,又摸了摸玉雕似的白菜,满意的点点头:“很好,入冬了,来包饺子。”
说罢,他翻出个铜盆,倒上面粉和水,胡乱搅和了两把,便吩咐一旁高壮的时也道:“去揉面罢。”
一旁木桩似的时也老实巴交的点点头,端着铜盆默默的蹲到一边揉面团去了。
江之鲤洗净手,甩着手上的水渍,忽然发现今日的陆浅葱有些过于沉默了,便走到她面前站定,弯腰问道:“你今日怎么话这么少,不欢迎我来?”
陆浅葱怔了怔,飞快调开视线,摇摇头。
江之鲤似乎松了一口气,在屋中无所事事的转悠了一圈,靠在铺了毯子的竹椅上,翘着修长的腿,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迎着门外的薄雪和暖阳,他眯着点墨似的眸子,天生微翘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他道:“那日公堂之上,你可谓一战成名,整个乌山镇都知道了陆家酒肆有个不能招惹的铁娘子,今后怕是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陆浅葱在一旁剥白菜,想借手上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局促。她淡笑道:“其实我心中很清楚,那日若是没有你在身旁,我恐怕不会赢得这么轻松。”
顿了顿,她轻声道:“谢谢你。”
江之鲤漫不经心的摆摆手,说:“若是没有我,你也会赢的。”只是可能会多吃些苦头罢了。
“我不只是在谢这个。”陆浅葱道:“黄县令今日来向我登门赔罪了,他被人揍得很惨,还说是我的亲戚拿了令牌胁迫他,他才来向我道歉的……那个亲戚,可否是你?”
江之鲤微微一怔,问:“什么亲戚,谁?”
“不是你么?”陆浅葱也有些愕然。
“我是让人揍了何二和黄仕乡,但罢官威胁之事却不是我做的。”江之鲤眯了眯眼,墨色的眸中仿佛凝了一层寒冰,连同嘴角的笑意都凉了下去:“你说的那个‘亲戚’,大概不是我。”
这可有些尴尬了。陆浅葱脸一红,慌忙端起白菜去摘洗,避开了江之鲤那略显灼热的、探究的视线。
可除了江之鲤,还有谁会帮她?
这天夜里,东巷柳树下的宋忠家失了火,等到陆浅葱被街坊的救火声惊醒时,滔天的火势已经如毒蛇般将宋家紧紧包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脚步纷杂,喊声冲天,救水车的轱辘一遍又一遍的从她面前疾驰而过……陆浅葱披着单薄的外衣站在门口,眸中隐隐有火光颤动。
她想起多年前,陆家的父兄亦是葬身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中……陆浅葱打了个寒颤,心中漫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火势到天大亮时才完全扑灭,而宋忠夫妻连同何氏肚中那未出世的孩儿,一同死在了大火中,现场除了冒着浓烟的断壁残垣外,只有两具死死护住腹部的、焦黑的尸体。
有人说是宋家夜里的油灯没有熄,这才走火烧了全家,也有人说是宋氏夫妻平日作恶太多,终于遭了报应。大火是个好东西,它总能轻而易举的毁掉一切,包括真相。
乌山镇的八卦并未到此结束,接着没几日,又听说姓黄的被革职罢官了,新县令年前便会上任。
接二连三的变故发生,陆浅葱心中的疑惑和不安更甚,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愿再去深想。
腊月,陆浅葱从闲聊的酒客嘴中得知,赵徵带着兵马,和南犯的金兵交战了。
腊月十九,惊闻噩耗,赵徵战败,金兵突破黄河防线,直逼汴京。襄王爷赵徵身负重伤,跌入河中失了踪迹,至今生死未卜。据说,官家因此龙颜大怒,要治赵徵渎职之罪,金兵也悬赏白银万两,缉拿赵徵项上人头。
“唉,可怜襄王爷威风一世,一经战败,便落得如此下场。”
“兔死狐悲,鸟尽弓藏,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真真是落地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汉人战败,满朝风雨飘摇,百官簇拥皇帝仓惶南渡。一时间,战败的颓唐之气蔓延到乌山镇,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士子老儒嗟叹国之将亡,陆浅葱听着酒肆外那或悲戚、或愤慨的呼号,只是默默地熄了炉火,关门上楼。
昔日繁华的汴京,现在大概只余满目疮痍,烽火狼烟中,又添新坟几座。她只是一介卖酒女,上不了战场,指挥不了大军,甚至连评论国事的资格也没有……可是,她的心中依然会难受。
汴京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是她爹拼了老命也想用变法革新保护的地方。而那个生死未明的男人,是她最恨的人,但也是百姓口中最敬的战神,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的,最后一根脊骨。
最难熬的时候,她也曾怨过,恨过,盼着赵徵终有一日会尝尽恶果,凄凉一生。而当如今,战事告败的他成了皇帝的眼中刺,成了金兵追杀的对象,此时不知会在哪个荒山野岭中奔跑逃命……陆浅葱却没有想象中的拍手称快,只余满心的空荡。
腊月二十四,民间小年,大雪纷飞。
战事颓靡,年还是照样要过的,从早到晚,街头巷尾的炮竹声便不曾停过,一大早起床,陆浅葱便贴了大红的灶神画像,可在战败求和的颓靡之气中,这点刺目的鲜红也仿佛成了莫大的讽刺。
晌午,赶庙会的人穿上红红绿绿的花哨衣服,带着憨厚喜人的面具从酒肆门口走过,锣鼓唢呐声震天动地。今日客流量极大,陆浅葱忙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