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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农家子弟打扮。这俩人的装束和这里的氛围极不协调,一出现就引起众人的注意。他们看到靠窗的一张桌子空着,就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跑堂赶紧过去,满脸堆笑:“二位二位,烦请那边就坐,这张桌子,是府里陈大人早定下的。”
那老的瞟了跑堂一眼:“大人坐得,我老人不能坐吗?你看我的银子是不是银子?”
他从破衫里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然后转个身,屁股对着跑堂,那小的睡眼惺忪,像几宿没睡觉一般,呆呆地看看老的,又看看跑堂,没有言语。
跑堂摇头苦笑,心想今天真见大头鬼了,哪里跑出个疯子。且不管他,呆会陈大人来时,不怕他不让座。
他继续陪笑:“二位要什么茶?”
“给我来上好的龙井,给这小畜生,来碗和尚茶。”
“和尚茶?”
“和尚和尚,光头浪汤,一记耳光,打到里床,里床一只缸,缸里一个蛋。”
“噢,知道了,茶里加个蛋。”
“蛋里一个黄。”
“好嘞,不要蛋白,只加一个蛋黄。”
“黄里一个小和尚,唔呀唔呀要吃绿豆汤。”
“我当什么东西,原来小客官是要绿豆汤。”
“绿你个**,和尚茶和尚茶,只有光头没有茶。”
“就是白开水。”边上少年不耐烦地插话。
“啪”的一记,少年头上挨了一扇柄,那老者道:“要你多嘴,把我诗兴都搅了。”
跑堂的忍俊不禁,窃笑着离开。周围那些名士也都放下手中的茶盏,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二位。
老者摇头晃脑,用扇柄在桌上有节奏地击打,嘴里吟道:
“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黑狗……哎,小畜生,你说黑狗怎么样,快说快说,黑狗怎样?”
少年别过脸去,不理他。老者头摇过去,又摇过来,众人都憋着笑,等着。
他突然一击桌子,“有了,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黑狗去配种。哇!好诗,好诗!”
众人再忍不住,扑哧一下喷得满桌茶水,内中有人戏谑道:“妙啊,妙啊,绝对好诗!”
老者扭过头,开心地笑了,他看少年还是无动于衷,伸出扇柄又是一记:
“小畜生听到没有,这里都是杭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大才子,他们都说我厉害呢,多谢,多谢各位。”
他举起双手拱了一圈。
众人被他一捧,竟已有些得意,起初的厌恶减了不少,清坐寂寞,倒不如戏耍他好玩。当下就有人衣袖飘飘,作了一揖:
“先生真高士,学生洗耳恭听。”
老者更加得意,把扇子啪地打开,顾自摇着,众人早已笑得人仰马翻。原来,老者打开的白纸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五个字:“江南第一才子。”
内中有人低声笑骂:“老畜生真不要脸。”立起身,装出恭敬的样子道:
“学生等有眼不识泰山,高士不妨以‘老’字起头,再作一首,叫学生等开开眼界。”
老者脱口而出:“老鸦叫得早,新妇奶奶跳,阿公摸一把,阿婆哈哈笑。”
众人笑得弯下了腰,直也直不起来,眼里滚出眼泪。刚才的那位继续调笑:
“学生有眼不识泰山,敢问泰山大名?”
“我叫茶博士屁博士公孙望,这小畜生叫……不对不对,我老婆说小畜生的名字来历是不好告诉别人的。乖乖,差一点就说出口。”
公孙望打着自己的嘴巴,扭头一看,少年正木讷地盯着他,伸出手啪地一记耳光。
跑堂的用托盘托过两副茶具,在他们面前摆好,看到众人在笑,他不知在笑什么,也挤出满脸笑容。
公孙望掀开碗盖,呷了口茶,呸地一声吐出来。骂道:
“跑堂的,你爹爹祖宗我都要操,这是什么茶?”
跑堂的:“上好的龙井茶。”
“谷雨那天采的茶也叫上好的龙井茶?一股土腥味,早采三天是宝,晚采三天是草,拿草来骗你爷爷。茶叶不好,炒茶时还炭火太旺,炒过头了,你想毒死你爷爷?信不信我一把火把你狗屁茶楼烧个精光。
跑堂脸色一变,急急说:“客官休恼客官休恼,我给你换一盏来。”
过了一会,他把茶盏放到茶博士跟前,人站在旁边不敢走开。
公孙望用鼻子嗅嗅,眉头皱了一下:“这回算是真的雨前茶,可惜你们怕它受潮,和熟石灰放在一起,味道有点刺鼻。将就将就也能过去,只是这水太糟糕,就是屋后宝石山上的雪水,今个早上取的,气寒脉冲,损及茶味。这水如果存到明年这个时候取用,寒脉减弱,味道自然不俗。”
跑堂听得目瞪口呆:“客官怎知是今天早晨取的雪水?”
“八分茶十分水,茶水十分。十分茶八分水,茶水八分。水是茶的老娘,喝茶的人当然要先会品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茶博士聪明绝顶,自然是择水天下第一。又不像这些蠢货,拿着茶盅丁零当啷,其实只是牛饮。”
公孙望这一翻话,不仅跑堂的听得入迷,就是在座的各位,虽然被他含沙射影抢白了几句,倒也不好发作。心里均想,别看这老头疯疯癫癫,谈起茶道却有条有理,深入透彻,哪怕茶圣陆羽再世,恐也不过如此。茶楼里寂静无声,众人愣在那里,一时竟作不得声。
跑堂的打破僵局,他说:“得罪得罪。”
跑堂的端起茶盏就往外走,过了一会,又奉上一盏茶:“先生请用,这回是虎跑泉水。”
公孙望看了一眼,咧嘴笑了:“虎跑水也算是水中上品了,只可惜严寒季节泉流太急,气盛而脉涌,无端添了一股躁气,不过也没关系。”
他伸手取过少年面前的茶盏,往自己的茶盏里倒两滴,看看,又倒两滴,如此倒倒看看,嘴里嘀咕着:
“用这雪水去洗虎跑水,可洗去它的躁气,一寒一躁,两相中和,这水就是顶顶好水了。”
众人嗅到淡淡的清香从他那边袅袅飘来,内中性嗜茶者,拼命地抽动鼻子,平生真的未嗅过如此好茶。
公孙望对跑堂说:“拿去给这些大才子们尝尝。器雅、境雅这些人却不雅,骨头里冒着酸腐和势利气。三雅缺一,茶道为低。汤清气清这些人的心却不清,满脑子功名利禄,淫邪贼风。三清缺一,茶道平平。小畜生!喝干你的和尚茶,我们走吧,老子再多看一眼这些王八蛋,就要眼角生疮。”
公孙望突然又变得疯疯癫癫,手舞足蹈,串铃摇得当啷当啷响。他把银锭寒进怀里,口中道:
“茶钱下次给你,一定给你。”
一手提着少年,轻轻一跃,人就穿过窗户落在下面的路上。嘶哑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
“姐拉田里摘菜心,田岸头上丢条裙,‘郎啊,郎啊’,要吃菜心拿一把去,要想私情别起心!长裙短裙爷娘撑……小畜生,我看你还敢逃?”
众人被公孙望抢白了顿,面面相觑,彼此均有一丝羞惭,似乎被这老东西撕开衣衫,赤身裸体了一回。俯身再看,那俩人离此地已有一箭之遥,在树木和风雪之间疾疾走着。
第14章 躲到哪里,都会被人找到
公孙望走得很快,田原的手被他紧紧攥着,一路上气喘吁吁。
两个人穿过苏堤,在一条山路七转八拐,最后到了南高峰脚下一座破败的道观里。他们在这里歇宿已有一些日子。
两个人抖落身上的积雪,生起堆火,一人一边坐着烘烤身上的衣服。
公孙望狠狠刮了田原一个耳光,田原一声不吭,也不躲避,似乎对此早已习惯。
公孙望道:“乖乖的屁博士,差一点大事不妙,田原田原,田鼠满原,什么鸟名字,不好不好,刚才差点脱口而出,脱口而出么老婆泡汤,乖乖,茶博士和你在一起,白白跟着倒楣。”
公孙望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哔啵的火苗一动不动,冥思苦想。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突然跳起来,高兴地拍手:“有了,有了,茶博士我叫公孙望,你和我在一起,就叫公孙看,公孙看公孙望,你看过来我看过去,好不好?”
田原哼了一声:“还不如叫公孙观呢。”
公孙望一怔,眼睛盯着田原,过了一会,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公孙观公孙看,哎呀,公孙观是雅了那么一点点,我怎么没想到呢?小畜生,这个算是我想到的,听到没有,下次我老婆要问:‘公孙观,这么俊的名字谁想到的?’你就说是我想到的好不好?记得没有?不然我给你咯得一记毛栗。”
他嘴里念叨着,手舞足蹈,过了一会,又戛然而止,用食指狠狠地戳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他说:
“我转念一想,不对不对,观望观望,你的名字在前,我的在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大哥呢。要不,你叫公孙望,我叫公孙观,好不好?”
田原摇摇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就叫田原。”
公孙望大怒,一个巴掌掴过来:
“小畜生你算个屁的大丈夫,要不是我老婆吩咐,我一巴掌早把你掴死,省得我眼睛生疮。眼睛生疮,泪水汪汪,阿妹阿郎,躲进谷仓。”
这公孙望性情无常,喜怒哀乐转瞬即逝。刚刚还在念叨的事情,脑袋一晃就忘到天边。
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一把把田原拎了起来。噼噼啪啪左右开弓一阵耳光。气呼呼道:
“我老婆对你这么好,你肯定是她儿子,对不对?小畜生老实说是不是?”
田原被打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他不知公孙望在说什么,谁对自己那么好,谁又是公孙望的老婆。
他只记得自己和韦叔叔两人逃出东关,一直躲在严州城外的山林里,那天走着走着,后面突然伸过一只手来,在他的身上东拍西点,他连喊都没来及喊一声,就不省人事。
等到他被人拍醒的时候已是在这破道观里,面前站着这疯疯癫癫的公孙望。中间的事情,他一点也不知道。
直到上午公孙望带着他去望湖楼的时候,见到西湖,他才大吃一惊,自己懵懵懂懂,怎么已到杭州府了。
公孙望的话,勾起了他的心思,忍不住流下泪水,哽咽着说:
“在下的爹娘,都被天道教害了。”
公孙望慌了手脚:“莫哭莫哭,我茶博士最怕看别人流眼泪了,再哭,再哭我也要哭了。我老婆把你往我这里一塞,自己就不见了。茶博士真可怜,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