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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兄长也会来,”芒说,“他如今是舒人之首,不过你不必惧怕,跟着我就是。”
阡陌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家人,刚想问他父母在哪里,忽而想起他前面说过的话。他说楚人屠戮他的亲族,现在为首的又是他的兄长,那么他的父母大概已经不在了。
舟人来催,芒答应一声,带着阡陌走出船舱。
这是她第一次出到外面,阳光照在脸上,有些不适。
“晕么?”芒问,扶住她的手臂。
“无事。”阡陌摇摇头,望向四周。这船其实不算,伪装成载货的模样,除了舟人,还有七八个人。芒跟她说过,他们都是一同去楚国刺杀楚王的人。
阡陌看着他们,一个个身形结实,看她的眼神好奇而警惕,带着打量。想到他们原本都是要去杀楚王的,阡陌心中就不禁捏一把汗。
“这就是你救的女子?”舒望走过来,瞥着阡陌,似笑非笑。
“正是。”芒答道。
“芒,”甲坤走过来,兴奋地说,“听说吴伯来了,还有好些抗楚之士,长公子必是要准备着大干一场!”
吴伯?
阡陌听到这话,心中一动。
“……吴伯名句卑……”她想到那时候,伍举对她提过的话。
“哦?甚好。”芒亦是精神一震,露出笑意。
待得上岸,果然,有许多人来迎接。
为首一人,面容与芒有几分相似,被众星拱月一般立在前方,衣饰不凡,神色严肃。
芒走上去,向他一礼,“兄长。”身后众人亦是行礼。
伯崇看着芒,颔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笑意。他目光扫过众人,说了一番接风的话,语调缓慢,客气而不乏威严。最后,他看到阡陌,露出讶色。
“怎有女子?”他微微皱眉。
芒看看阡陌,忙道,“兄长,阡陌便是我前番说起的那位铜山里助我等逃出的女子,此番弟在郢,见她落难,将她救了回来。”
伯崇了然,“嗯”一声。这时,旁边一人微笑,“如此说来,公子救得恩人,亦是大善。”
阡陌看去,只见那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身形比伯崇高大些,衣饰却看起来比他更高贵。
“拜见吴伯。”芒忙又行礼。
原来那就是吴伯句卑。阡陌又好奇又惊讶,正待再细看,忽然,目光与吴伯身旁的一人对上,心中巨震。
那人目光锐利,虽时隔许久,阡陌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句澨的袭击、脖子上的剑、杀戮、逃亡……电光石火间,脑海中蹦出他的名字!
仓谡。
第59章
仓谡也看着阡陌,双眸幽深而冰冷;让阡陌不寒而栗。
她的心咚咚跳着;不由地转开头,下意识地朝芒的身后稍稍挪步。想起过往;心中乱得像麻团;被恐惧笼罩……
吴伯的话;让众人的神色都和缓了许多,伯崇看看芒和众人;吩咐回邑中去;设宴接风。
可就在此时;仓谡忽而上前一步,道,“长公子且慢。”
阡陌的心骤然提起,死死盯着仓谡。
却见他向伯崇一礼,道,“吴伯奔波而来,乃是为商议攻楚之事,如今公子芒与众人亦归来,不若速速商议。”
伯崇抚须,看向吴伯,吴伯却笑,“无妨,众壮士千里迢迢归来,一路艰辛,待用膳洗尘之后,再做商议不迟。”
伯崇颔首。
仓谡也不多说,再礼,退到一旁,神色平静。
阡陌的手心汗腻,身上的血液几乎凝固。他们说的话,她听不懂,但能看出来与她无关。之后,她见仓谡没有再多说的意思,才感到心稍稍放回。可她并不敢大意,盯着仓谡的背影,纠结狐疑。
他为什么没有揭穿自己?难道真的没有认出她?还是他发慈悲想放过她……
“怎么了?”芒发觉阡陌的脸色不对,问道。
“吴伯身后那人,可是名叫仓谡?”阡陌低低问。
“正是。”芒有些诧异,“你识得他?”
阡陌颔首,声音不定“他知道我的事。”
芒面色一变,想再多问些,看看四周的人,还是忍住。
棠在吴楚之间,多林泽而偏僻,群舒诸国宗室将复辟的后方选在此处,一可依靠吴国支援,二可依据山势地貌与楚人周旋,不可谓不是煞费苦心。此地的山岗上原本建有舒君的离宫,如今作为议事盘踞之所,重新用起。
堂上,伯崇亲自置酒,逐一敬了众人。说起那折损的同伴,众人都有些伤感,伯崇道,“季禾为复国而死,为舒人之鬼雄,与先贤并立祠堂,子孙共祭。”
众人皆是应许。
吴伯问:“听闻楚王以一敌二?”
芒答道:“正是。”
许多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芒道:“我等往郢途中,已经探明楚人各地驻师人数。”说罢,将一张帛图呈上。
伯崇与吴伯打开,却见是一张地图,山川水泽,何地驻师,何人为首,均写得清清楚楚。
吴伯露出讶色,笑道,“反攻在即,此真乃及时之甘霖。虽未杀得楚王,有此图,亦是大助。”
许多人颔首赞成。
芒神色谦虚,看向伯崇,却见他毫无笑意,喝一杯酒,没有看他。
*****
“尔等皆精心挑选的骁勇之士,出去三个月,众人留在棠地,满心盼着楚王毙命的消息,可到了最后,只带回这么一张图。”
室中,伯崇神色沉沉,将芒带回来的帛图掷在地上,瞪着他,“你还有面目回来!”
芒知道自己此番回来,兄长必定不会高兴,听着他训斥,道,“兄长,我等出去之前,便已说好。此番乃是打探第一,刺杀第二……”
“你以为众人真这么想?!”伯崇怒气冲冲地打断,“若单为打探,何必兴师动众挑选这么些人?!杀了楚王,楚国便会大乱,我等便可一举复国!可如今呢?!”
芒不出声,嘴角紧抿。
伯崇盯着他,压低声音,语气却愈加尖利,“你亲自刺杀楚王,以二敌一,折损一人不说,还未伤他毫发。你知道别人会如何说?他们推我为首领,你以为人人皆真心?你是我亲弟,却教我失尽了脸面!”
芒望着伯崇,说不出话来。
“兄长,”好一会,他深吸口气,道,“刺杀楚王之事,我已尽力。当时我与季禾扮作仆隶,所用刀斧都是工匠之物,比不得兵器。楚王有利刃在手,殿外有卫士,我险些亦毙命。”
伯崇冷冷道:“皋陶之后,未闻有畏死求全之人。”
芒的心一沉,有些怔忡。
“我死了,于兄长并无所谓,是么?”他的喉头哽了哽,缓缓道。
伯崇面色一变,看着他,神色缓下,“芒,我不是此意……”
“兄长一直不肯原谅我,”芒继续道,“我混入死人堆中逃出了屠戮,被楚人捉住,俘为仆隶,面上的黥痕一辈子也去不掉。”
他低低道,“天下人都知道舒鸠伯的儿子苟且偷生,曾像蝼蚁一般,为楚人任意驱使。你不肯原谅我,恨我为何不与父亲和母亲一道赴死却独自逃生,是么?”
伯崇面容紧绷,下颚抽动了一下,眼圈通红。
未几,他转开脸,嗓子里的声音含糊而低沉,“是。”
芒只觉身上的热气都已经能被带走,恍如行尸走肉。
“兄长,”他声音干哑,“当初我也想死,是父亲令我走开,他说你还在,让我去寻你……”他还想说,却说不下去,转身走了出去。
伯崇看着他离开,那身影落着天光,竟有几分惨白。
他有些不忍和后悔,张张口,想叫回他。喉咙里却像卡着什么,只定定立着,少顷,颓然坐在榻上。
*****
阡陌来到以后,就被安置在了芒的府邸之中。小小的院子,很漂亮,墙角有一处小水池,边上种着秋海棠。
家老给她配了侍婢,还有通晓疗伤之术的巫师。
他们给她重新清理了伤口,上了药,还让她喝下了又浓又苦的药汁,说是可以补回气血。
这些人楚语不灵光,阡陌很少有能说得上话的时候,在这里待着,除了听他们叽里咕噜的讨论,就只能看着池子发呆。
她心里还担心着仓谡,但是想一想,已经不那么害怕。仓谡要揭穿她,大可以刚才就出手。阡陌猜测着,这些舒人的首领是伯崇,而芒是伯崇的弟弟,仓谡大概是忌惮着芒。
有忌惮就好。阡陌松一口气,最好忌惮到躲得远远的,永远碰不着。
芒离开了很久,阡陌一直等不到他回来,身体的伤还没好,很容易困,就到房里睡去了。
梦里纷纷杂杂,她梦到楚王,想到他身边去,却仍然一直难以接近。
一觉醒来,已经时近黄昏。
她起身,走出门,发现芒就坐在池子边上,微微低着头,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沉思。
听到动静,他回头。见是阡陌,幽黑的眼睛里露出和缓之色。
“醒了?”他笑笑。
“嗯。”阡陌应了声,看着他,总觉得他神色郁郁,似乎有心事。
她忽而想到仓谡,心不由地提了一下。
“芒,”她问,“可是出了何事?”
芒讶然,片刻,道,“事?何事?”
阡陌嗫嚅:“你离开了许久,我以为……”
芒了然,眉间一松。
“无事,我等出去奔波了一趟,回来总要商讨商讨。”他说着,转开话头,“陌,你不是说仓谡认得你,他怎会认得你?”
听他主动提起此事,阡陌即刻回神。
她将句澨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芒沉吟,道,“仓谡此人,我并不熟悉。他到棠之后不久,我便离开了。不过他说话颇有见地,很得兄长赏识。”
阡陌颔首。她记得那时候,庸国君臣麻痹大意,仓谡却能察觉到楚王的动机,孤军出击。虽功亏一篑,但胆识和心智皆是不可小觑。
“你莫担心。”芒安慰道,“有我在,他不能拿你如何。”
阡陌看着他,笑了笑,道,“你啊,你可是舒鸠国的公子。”
芒愣了愣,牵牵唇角,眸光罩上一层暗色,没再多说。
*****
尽管阡陌十分想回楚国,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并没有主动提起。
一来,芒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不会放她回去。二来,她的伤还没有好,千里迢迢,就算要自己走,也至少要养好伤才行。
芒对楚国的仇恨,虽然与阡陌无关,但是她能了解。她无法劝他对楚王放下成见,也不想伤他的心,如今之计,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伺机行事。
她发现,自己现在面对的最大的障碍,其实跟铜山的时候差不多,那就是语言不通。
周围大多是舒人,芒和他们讲的是舒语。而与吴伯、仓谡这些人之间,讲的却是另一种话。阡陌听着,始终有一种找不到调的怪怪的感觉。
“那是雅言。”芒解释道,“周人的雅言,各国通用。”
阡陌明白过来,随即感兴趣地问,“芒,你会说么?你能教我么?”
芒看着她,却是意味深长。
“陌,你学来,是想像在铜山时那样,伺机出逃么?”他问。
阡陌一怔,神色僵住。
“你还是莫再想他。”芒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