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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吴国已经兵败。
外头传来的兵器声越来越近,她定定地看着安阳的模样。片刻后猛地呼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越兵攻过来了?”她问道。
“不用怕,你不会有事的。”安阳扶了抚她的脊背,轻柔地道:“你为越国复国立了大功。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那你呢?”施夷光偏头看向安阳。
安阳看着施夷光,没有回答。兵器声已经逼上了姑苏台外。
“是我对不住你。”安阳道。
“嗯。”施夷光应声,伸出手将安阳反抱住。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姑苏台外嘈杂声不绝于耳。殿内的寂静无声显得尤为突兀。
即使是已在悬崖边缘,施夷光依旧骄傲着。从迷雾之中走出来,她似乎并不惧怕将要到来的结局了。
“安阳君。”施夷光开口。
“嗯?”
“你怕不怕忘记我?”施夷光问道。
“嗯。”
“那你怕不怕死去?”她问。
“本来不怕的。”安阳直起身子,看着施夷光:“在我以为你永远醒不过来时。”
兵器响至殿外,更加激烈了。外面的越将大声叫着安阳的名号“吴王夫差,且来归降!”
血腥味涌入殿中,施夷光坐在床榻上,看着走向外头的安阳。背影颀长如松。
虽然昏睡,但她依旧知晓这七年发生了什么。前一世吴国兵败之前种种在她脑中反复。
吴王夫差黄池会盟确定霸主地位后,中原平定。后齐国扰事,盟主吴国举兵,趁吴王夫差与齐国交战之际,越国杀入吴国,屠吴太子。
次年吴国天降大灾,旱六月,颗粒无收,饿死者不知数几。兵众疲弱军民衰败之时,越国攻入姑苏。
要么降,可生;要么抵抗,便死,越屠臣民。
上一世,安阳选择了义无反顾的自刎而死。
这便是上天的劫。
第一世生死相别,不复见;第二世所爱之人,倾慕他人;第三世……
施夷光看着安阳已经站在门口的身影,微微闭上了眼睛。
从迷雾中走出来了,她少了惧怕。可依旧想要生。
她从床上走下来,穿上桐木屐,身着轻纱,抬手理顺了鬓发与头发。起身,双手交叉在腹前,端庄地走向了门口。
门外士兵身上皆染血迹。身后绿山猩红一片,刺目晃眼。
勾践执着剑,站在人群之前,对着吴王夫差大声道:“夫差,我可不杀你。若你愿降为越奴,我便不杀你。”
第408章 自刎
“像当日你为奴侍奉我一般么。”安阳背着手站在殿外,因为山势,位置高了些许。居高临下地看着勾践,身上的气势竟凌厉如刀,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勾践往后退开半步,而后往前猛地一跨步:“你不要不知好歹!今日我留你一命,只为报当日你未杀我之恩。若你愿,便流放甬东,赐你百户人家,侍奉我直至身死。”
“可惜我做不来奴。”安阳目光扫过山下黑压压的一片军队,道:“死去的人如果有知的话,吾无面目以见子胥也。”
身旁从内殿走出来了女子,安阳转头看了眼施夷光。复而看向勾践,道:“她能替我好好安置么?”
勾践的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很快移过,看向安阳道:“这本是我越国女子,没有替你之说。”
施夷光伸出手,抓住安阳的手掌,偏头道:“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夫椒还有驻兵的。”
安阳握住施夷光的手,看向山下成片黑压压的越兵。
夫椒驻兵不及越兵十分之一,久旱疲惫更无法抵抗来势汹汹的越军。一旦招来,越兵便会屠城。
屠尽吴国臣民。
他转头,看向施夷光,轻抚她的青丝:“在此刻之前,我一直只是你的安阳君。此刻,我想我该做一次吴国君主。
可好?”
施夷光笑道:“好。”
说完,她转身走进殿内。出来时,手中递上长剑。
安阳接过,将剑拔出了剑鞘。
“光儿,你回去罢。你为越国复国立了大功。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回去罢。回去忘了我,好好生活。”
“好。”施夷光点点头。
施夷光面色柔和,看着安阳的眸子熠熠生辉。
血迹喷薄到她的脸上,柔和的目光中渗出清泪两行。
勾践站在原地,看着自刎而尽的吴王夫差,身子倒在那施夷光的怀中。血迹汩汩流出,汇成朱色的小流。
他看着那绝色的女子将夫差的身子靠着门柩放端正,然后执起长剑站起,转头对自己道:“大王,民女死后,望看在我为越倾尽一生的功劳上,将我和夫差合葬于姑苏台上。”
勾践闻言,在意识到此话何意时,惊吓地想要上前夺剑。长剑而过,血色染红了姑苏台。
灵岩山的风吹的发丝飞舞,夹杂着满山的血腥味掠过鼻尖。往日莺歌燕舞奴仆成群的姑苏台上,只剩萧索凄凉。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归去来兮,终化齑梦。
吴既灭,西子以身殉吴王夫差。
……
楚国郢都宫殿内,楚惠王熊章坐在大殿上,手撑在低案上,认真地听着下面的莫敖熊朝汇报今秋东南农事和收成。
熊朝手中拿着竹卷,上面是他今春到秋初走遍楚国东南各个角落所得到的农事记注。将近不惑之年,早已褪去了青涩,也褪去了羞赧。没有了年少的轻狂,愈发稳重而内敛。
有内侍从外面匆匆地走进来,目光触及旁边跽坐着不停说话的熊朝,又低着头走了出去。
“何事?”熊章坐直了身子,看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内侍。
“不是什么大事。”内侍低着头态度恭谨地回道:“外官递来消息,说越国那边打了胜仗,吴国已降。”
熊章不停说着的话也停了下来,看向门口站着的内侍。
熊章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点点了头,转头看向熊朝,道:“继续讲。”
熊朝却是没有继续讲下去,看着便要退出的内侍,道:“且等。”
内侍停下,抬头看了看熊朝,又看向熊章。见熊章脸色无异,他这才对着熊朝道:“不知莫敖有何吩咐?”
“吴国既灭,越国可说了何时入楚秉谢?”他问道。
内侍摇了摇头:“不知。未曾提及。”
“那吴王夫差呢,越王答应了要将人送到楚国安置的。”熊朝皱起眉头问道。区区越国能打败强大的吴国,没有楚国的后盾,是不可能做到的。
如今吴既灭,当初说好了将夫差送来的事儿也该履行了。毕竟当年事夫差跟着他爹一起跑到郢都将楚平王的尸体挖出来鞭笞的。
“这个……”内侍有些支吾。
“如何?”熊朝追问,厉声之下一番不可忽视的威严其实让内侍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回莫敖的话,臣听说,那吴王已经在姑苏台自刎了!”
熊朝一惊,将欲挺直身子细细询问,就听到旁边的已经有人开口:“自刎?!”
熊朝转头,看向惊诧的楚惠王熊章。大王年纪比他大上两岁,本就比同龄人稳重自持,王者的威严其实更是凌厉如刀。如今年纪早已不会将喜怒流于外表。
此时却流露出了。
“大王,可有什么不妥?”熊朝看着熊章问道。
熊章摇了摇头,只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内侍,喃喃道:“自刎了……”
“那吴宫中的宫妃呢?”
“宫妃?”内侍抬头,更是不安地看着熊章:“什么宫妃……”
难道是夫差的后宫妃嫔?内侍心中如狂马奔过……他一个楚宫的内侍,怎么可能知道吴王夫差的后宫呢?
熊章似乎感觉到自己问的不妥,坐直了身子没有说话。
“退下罢。”须臾之后,他道。
“诺。”内侍赶紧起身,弓着腰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窗户敞开着,有阳光照进。一片落叶从树上飘落,悠悠飘进了窗里。微风一刮,晃荡着落在了熊章面前的桌案上。
熊章低着头,看着那已然泛黄的落叶沉思不语。
“大王,可是吴后宫有甚不妥?”旁边的熊朝小声开口问道,态度恭敬。
熊朝没有回话,只定定地看着那片枯叶。
“那我这就去查一查,越国战胜吴国,越王勾践身边又带着我们荐去的谋士,要知道吴国的具体情况也是极为容易的。”熊朝又道。虽然他不知道大王到底是怎么了,但他相信,以大王的明智,就算不向他说清楚,那也一定是有理由的。
熊章道:“那今日便到此,查到消息之后,速来回禀。”
第409章 前方
楚宫在重新修复和扩张后,整个宫殿大了一倍不止。他寝宫的宫殿外头有一个花苑,院中有一颗很多的树,枝叶繁茂,繁茂的叶如今全是金黄色。树旁边种满了红火的芍药,可惜这个时节,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和已经枯黄的叶子。
熊章便躺坐在这些枯黄的叶子中。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木头做的,下面像是半个轮子一样。躺在上面,可以轻轻摇晃。
就像是一个小床。可以随处移动的小床。
姜许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不过她知道这是大王亲自做的。除了他没有人能去碰。他常常坐在上面轻轻摇晃,看着天上的白云,看着宫墙上的新芽,看着房檐下的燕巢,看着远处的卢橘。
莫敖熊朝走之后已经过了半日了。
大王,便坐在上面轻轻摇晃着,看着那棵大树半日。
到底想什么,姜许感觉自己似乎从来捉摸不到。
旁边有婢上前,手里拿着叠好的纱毯:“王后,纱毯拿来了。”
姜许转头接过纱毯,走到廊下大树旁,抖开,盖在了熊章身上。
“天色晚了,大王当心着凉。”她道。
熊章收回看着大树枝丫的目光,转头看向姜许。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纱毯。
“你先回去休息罢。”他道。
“好。”姜许点头,便温顺地退了下去。
退及房檐处,姜许却没有再走了。她站在房檐下,看着大王的身影,在上面轻轻摇晃。她不是忤逆大王,只是她知晓,此刻大王根本不会注意到她。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很清楚,大王现在想着其他的人和事。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突然就想起了呢。
姜许有些不明白。
秋色染黄了大地,晚风吹过,金黄的大树上簌簌地落下了许多的黄叶。飘在了熊章的身上。他从身上取下来,又举起,透过暖黄的夕阳认真地看着。似乎是看着上面的脉络,又似乎是透过了绿叶看向远方。
一只白头鹎从树上飞下来,站在旁边的芍药丛里,转着啄了几啄,片刻之后又振翅飞走了。
殿外传来了声音,片刻之后有内侍引领着莫敖熊朝走进了宫殿中。
楚王后姜许向着莫敖行了个礼,熊朝回礼。她低着头退了出去。
夕阳里的金秋总是不同的,姜许走在宫中的小道上,身边跟着一众侍女。这条路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走了。
大王后来将整个楚宫都改造重建了。唯独这西南的宫殿,丝毫未动。西南的宫殿,是大王还是太子是居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