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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挂客厅了,怕你找不着。”常怀馨朝衣架努了努嘴巴,常怀瑾取下放到臂弯,款款落座到真皮沙发上,阿姨替他沏了茶。
“荆馆来暖气了么?”常怀馨问他,“这几天下雨降温了,冷。希宝怎么样?”
“来了,你也别感冒,天天穿裙子又没人看。”他抿了抿茶,常怀馨听罢翻了个白眼,面色却是高兴的,他接着说,“希宝挺好的,你想他就去看看,陶姨一直在家里。”
“太远了,有空再说吧,天冷不想动。”她摆摆手,“晚上在家吃饭?”
常怀瑾点点头,又问姐姐,“陈劲家长会什么时候?”
“我哪儿知道——你去问问他。”她换了语调,坐了半晌又主动拎着裙子往楼上走,“我去问问。”
她这些年的确不一样了。
常怀馨永远记得四年前那个飒爽的秋日,她身后像是跟了一列长队,大包小包跟着一起回了韶园,里头有一半是自己的,给弟弟也买了一大堆,小妈、儿子和各路姐妹朋友分余下的四分之一,这趟旅行不错,她甚至心情颇好地给丈夫挑了条浮夸的项链——给他送情人,也算一种高级的嘲讽。
要常怀瑾来韶园得请三四趟,她直接唤了司机载着礼物和自己去荆馆,结果扑了一场空,最后又兜转到一片新的别墅区,纳闷弟弟什么时候换了住所。
她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离开八九个月,亲弟弟就不动声色地结了婚的,真是一个字也舍不得同她说。
她独自维持姿势坐在澜墅的一楼客厅里,周围围了一圈礼物,散乱又密集地环绕着她,五六厘米的高跟鞋也没换,细尖似乎要把大理石地面戳出一个洞来,好让她比愤怒更强悍的情绪有个出口,那画面似乎也能做个海报封面,颇有戏剧感。
常怀瑾难得天黑前得了消息回了澜墅,一进门就迎上常怀馨几乎要刺穿自己的两道眼刀,他大概明白这愤怒从何而来,想来谁家姐姐莫名其妙多了个弟媳总归有情绪,然而,这难道不是他们默认的吗?常怀瑾想同她讲道理,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殊不知那安抚的笑更一步激怒了她,眼见常怀馨噔噔地起身朝自己走过来,每一步都恨不能踩在他脊梁上似的,再然后她扬起了巴掌。
常怀瑾错愕地站在门口,长姐如母,常怀馨不是没有教训过他,最生气那回还是他高中那会儿,他姐姐抽起烟灰缸对他砸,不准他吸烟,那烟灰缸到底没舍得真的往他身上挨,碎在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板上,似乎只是她在泄愤而已。
而这次总归不同,常怀馨发着抖站在他面前,比自己年长十岁高了十几年的姐姐如今踩着高跟鞋也要常怀瑾稍微低头配合,才好让那个巴掌正儿八经地甩在他脸上,常怀瑾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稍微低了头。
常怀馨为他低头的这一瞬猛地松了劲,那眼泪和情绪再也扛不住了,她那个小尾巴似的弟弟已经长成了一个铁臂铜心的大人,常怀馨扬起的右手发着抖垂了下来,复又掐上常怀瑾的小臂,她绝望地问他,“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僵着手,想着要不要扶一把姐姐,却在风雨已来的此刻不敢动作,于是吊着嗓子又七平八稳地说,“只是联姻而已,白家很合适,没和你说是我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她崩溃地哭喊着,再没了往日雍容矜持的贵气,“所以呢?!你在做什么!你告诉我啊?”
“我稀罕你给我讨个弟媳回来吗?!”
“他们家又多有钱?我们家是不是又要撑不过去了,啊?!”
“怀瑾,怀瑾……”
她痛苦地呜咽起来,几乎要跪下去,常怀瑾把她扶到了沙发上,而终于听到他永远年长于她的姐姐垂死般问他,“你以为我这些年都是为了什么啊?”
常怀瑾怔愣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常怀馨哭红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问他要一个答案,而常怀瑾直觉自己给出的答案会让他们两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姐,”他皱着眉头尝试开口,“我想让我们家好好的。”
常怀馨凄惨地笑了一下,然后问他,“那家呢?”
“家在哪里?”
闷声嗡响一道秋雷,平地乍起万般萧瑟。
常怀瑾终于说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话,而只在姐姐泛血的眼珠里看到,在这栋新婚别墅里明白,常家筹码来筹码去,最后的最后这个庞大的家已经成为一个填不满的空壳,所谓的家人只剩他和常怀馨,其他的都被卖得干净。
他哑声道,像个不懂自己怎么突然犯错的孩子,“我不想让你们……住小房子,姐,我们只能这样走下去,迟早的事,而且你知道的,我喜欢男人,将来不会有——”
“我不在乎。”常怀馨出神地看着他,“你觉得我和陈放结婚是为什么?为了常家吗?”
“我可以住小房子,”她笑了一下,像想起结婚前夜和弟弟的对话,为他仍然记得感到奇异,也为他因此一路走到黑感到漠然的痛楚,她低声说,“常家没了我不在乎的,爸娶了肖姨的结果是什么?他去得早,留我们几个守着破烂过日子而已。”
“姐只要你过得高兴就好了。”
她潸然,“你明白吗?我只想要你幸福。”
因为她的已经没有了。
她的家已经只剩常怀瑾,却要无望地看他重复上一代和自己的悲剧。
澜墅外的枫叶落了一地,赤橙橙,红艳艳,像笼罩他们的咒印终于剥落的残迹。
常怀瑾送走她,没什么表情地拆了几件礼物,有两支质地上乘的葡萄酒,大概是某个酒庄的,常怀瑾从前总爱喝,他默然看着紫黑的液体,觉得自己似乎辜负了某种东西。
这感觉从前也有过,他突然有些想吃牛排了。
常怀瑾一个人站到天黑,等壮丽黄昏的血色消失殆尽,而终于双手空空地发觉,他似乎也已经失去了他的幸福。
那天过后没多久,他就从澜墅搬回荆馆,躲进余温已经不多的家里,他迈步很快,好像生怕去晚了点,那个男孩剩下的残影就要彻底抓不住了。
不禁让人回想起李瑜从前买完菜品,脚底踩着碎冰,急着赶回家躲进充满常怀瑾味道的别墅的样子,实在是如出一辙的报应。
…
命运实在待他不薄,让他朝思暮想的渴盼终于再次出现,常怀瑾像个饿了五年终于伏来幸福的瘦狼,他回想李瑜严肃道来陈劲罪证的可爱模样,并且得意洋洋地笃定那躲闪他的样子一定是没能忘记他——他会成功的。
隔天就问陈劲要来了班主任的微信,要他每天下班抽空去堵人,那实在不符合他自持身份的傲慢,只能隔着屏幕望穿眼睛再假意问几句便宜外甥在学校的情况。
李瑜怕得要死,每天斟酌字句敲键盘回复那个索命鬼一般的男人,板板正正地报告陈劲的状态,选择性无视常怀瑾夹杂在其间询问他工作和偶尔贴心得吓人的话。
【李老师,陈劲今天有按时到学校么?】
李瑜攥着手机的样子像拿着一块烫人的番薯,断不敢尝甜不甜,而只有烫。
他回,【有的,请放心。】
想了想又补充道,【家长其实不用每天都问,日常纪律不是大事,还有违纪行为的话我会主动联系您的。】
对面为他的称谓痒了一瞬,见面那天李瑜可一点也不尊称他,想必是下意识打字给忘了,惺惺作态,而越是做作就越是在乎,常怀瑾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像欣赏网里扑棱翅鳍的鱼。他回,
【也关心一下老师,天冷,记得添衣,好好吃饭。】
酸死人了,常怀瑾把这些当捕猎的伎俩,殊不知那刻薄的脸上也泛着关切的笑,不知道到底是在骗人还是借着骗人的幌子骗自己,许是觉得太逼近,又补了句,
【才好工作,老师辛苦了。】
李瑜被他一口一个老师和虚伪的关心感到害臊,还有一丝痛恨。
他没有回他,无情的话说不出来,客套那似乎就承了他的情,他也是精明缜密得要命,揣着刀,常怀瑾往外迈一步就格挡一步,就等哪天开刃了,且等着吧。
常怀瑾也觉得这一周下来靠着微信聊天难得有什么进展,本想慢慢拉近点距离,让他别那么抗拒自己,真是一点效果都没看出来,每天上赶着贴冷屁股似的。总得见面的,见面那人就会露怯,哪像手机里一样板板正正的,常怀瑾觉得好笑。
结果陈劲个臭小子被常怀馨从游戏室里薅出来告诉他家长会还有半个多月——他都还没期中考呢。
常怀瑾只好照常磨着牙敲键盘,发了病般要陈劲逃了晚自习,在校门口接人去吃烧烤。
“舅舅?”
陈劲把一直看着教学楼的舅舅唤回神,常怀瑾才踩下油门,走到半路才说话,“回家?”
陈劲:“……”
“你说好带我吃烧烤的!”个高中生了气势就是不一般,更加不怕他了。
常怀瑾烦死了,“你旷自习不用跟班主任打报告?”
陈劲纳了闷了,“旷自习啊,还打什么报告,那不就是请假了。”
可是请假就合理了,合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常怀瑾应了声好,等李瑜来跟他告状。
陈劲吃得欢腾,点了一桌子好肉,常怀瑾攥着手机时不时切到微信看消息,陈劲还以为他处理公务呢。
好等歹等,常怀瑾又琢磨着是时候要外甥翻翻围墙了,他这几天光等也没来得及骚扰李瑜,聊天界面停在三天前,让他难得生出点挫败心,好像有什么直直地亘在他们前面,不仅为李瑜淡漠的态度,而是这次重逢实在太飘渺,太微妙,像摇摇欲断的蛛丝,终于让常怀瑾意识到,他和李瑜的生活真是毫无交集,也没有任何共通的。
而这个道理早在五年前就被李瑜参透了,差别在于从前是李瑜够不着樊岳顶层的他,现在是常安集团的老总碰不到也放不下姿态去接触市二中的一个普通班主任。
他不会不明白,李瑜在等他耐心告罄,结束这场你追我赶的无聊游戏。
他们隔得太远了,从任何维度来说。
第41章
命运总归是眷顾他,这句话已经说过太多次,常怀瑾也迟早要参透他命运的道理。
李瑜在五年前遇到常怀瑾的这天——意即彭宇丹向左意求婚成功这天,作为伴郎之一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清早还不到七点就穿着西装捣饬整洁陪着新郎接新娘,偶尔充当司机,被两个伴娘要了微信,他一整天都笑吟吟的,不为什么,就是高兴。
永远有情感落到实处,有眷侣一生共度,他为幸福确实存在感到高兴。
彭宇丹和左意拉着几个朋友商量了好几个方案,最后敲定午宴主要请家中亲戚,有许多前一天赶来长泽市的晚上要乘高铁或飞机回去,不好久留,晚宴则主要招待长泽市本地的公司伙伴和这些年来的好友。
李瑜是从早到晚都要跟着的,一点怨言也没有,秦杉必得敲个不小的红包——海归夫妇么,高知分子,搞计算机,讹不穷他们,还很坏地兜售生科院最新研发的生发剂,被追着揍。
现场包了一家五星酒店的整层,据说这家酒店楼顶有人造草坪呢,也很适合婚礼,几个伴娘趁空档想上去看看,穿着小礼裙拍拍照,问李瑜要不要一起,他笑笑拒绝了。
他站在伴郎堆里,在观众所能抵达的最近位置遥望彭宇丹接过左意的手,交握在缎面烙花的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