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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婶才翻开皮肉耷松的老眼,冷冷道:
“我怎么跟你说的?身在虎狼之穴,那就是害你性命的孽物!莫说不能拿在手中,就连在心中想一想,也是灾祸。”
年韩儿垂头道:“此物是我唯一念想,如连它也不复存,我……一天也撑不下去。”
年婶苍老的喉间发出几声嘶哑的笑。
“所以你比不过别人!你在这儿眼泪巴巴地‘君为明月’,别人老早就已掏心立威,潜入了最不安分的中枢。他对自己那份狠劲,你若学得三分,便不至于此……”
场中,屈方宁已取下束发金环,把年韩儿那朵花戴在鬓边,凑着回伯道:“看我看我!”回伯慈爱地望着他,挥舞了几个手势,想是赞他好看。
年韩儿盯着他得意的模样,眼光冰冷,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年婶嘶笑一声,道:“少年意气,害人贻己。贵国挑了你这么个小孩儿,也真是不知所谓。”翻了个身,继续懒懒打盹。“还是他们会看人——虽然我也讨厌那小子。”
年韩儿心中一跳,转头道:“怎么?”
年婶打着哈欠道:“我讨厌那小子的脸。又俊俏,又骄傲,心中不知多么得意,脸上也只有一丝讨嫌的笑……跟我生平最讨厌的一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年韩儿忙道:“那个人现在怎样了?”
年婶合眼道:“被我杀了,杀了很多很多年……你问这个作甚?”
年韩儿满怀期待地看向年婶,道:“能把这小子也杀了么?”
年婶重新翻开眼皮,注视年韩儿片刻,道:
“你这么恨他?你们好歹也算……同仇敌忾,何必自相残杀?”
年韩儿不言不语,眼光却甚是坚定。
年婶收回目光,躺了下去。
“不行。”
年韩儿急道:“为什么?”
年婶没有抬头,只伸手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那里站着的是背心微微佝偻的回伯。他正打着哑语的两只手,小指都已割去。
第3章 短歌
“空!——空空!”
一名赤足缠头的汉子拾起地上一柄短枪,满面迷惘,向旁边一个人摇了摇头。那人坐在一盏牛油灯旁,看不清面容。见那汉子不得其解,转对庭中一人道:“再跟他练一次。”
庭中那人身穿白袍,黑发垂肩,正是屈方宁。听到命令,温驯地低下头:“是,主人。”
赤足汉子攥住手中短枪,紧紧盯着屈方宁,全身绷紧,不敢有一些儿懈怠。
这柄枪已被夺走三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握在手中!
屈方宁却十分随意地站着,背心勾着,膝盖微微晃动,甚至还掸了掸鬓边一朵小花。
赤足汉子呀地一声大叫,举枪向他胸口平刺。屈方宁微微一侧身,便已避过。赤足汉子顺势一挑,屈方宁向后一个放腰,枪尖离他喉咙不到一寸,偏是躲了过去。赤足汉子口中连喝,手中短枪接二连三攒刺,风声虎虎,片刻间已刺出三四十枪。然而无论那枪尖如何四面生花,始终碰不到屈方宁一片衣角。
待他一套连击使毕,汗珠一颗颗地从头上渗出,缠头的麻布皆已汗透。屈方宁脚下腾挪变换,神情自若,连呼吸也一丝不乱。
赤足汉子心中骇然,枪杆一缩,一个“三点头”向他肚腹送出。屈方宁一笑,抬起白纱卷披的手臂,右手五指已轻轻搭上了枪身。一股蛛丝般的黏力立刻从他手中传来,赤足汉子一咬牙,举足向他下体猛踢。谁料屈方宁比他更快,手一搭上,身子往下一蹲,即贴地飞腿盘扫。赤足汉子只得后退闪避,但见那只手在枪身上一抓一提,一股大力吸来,枪杆便几乎松脱出手。赤足汉子右手卯足生平之力,待要抢夺,屈方宁一只手忽顺着杆身一路而下,在他腕上轻轻一击,一条小臂立时麻痹,再也拿捏不住,枪身脱手飞出。
屈方宁手持枪杆,静静站立。
烛火旁,屈林忽然开口:“不对。”
他看向屈方宁手中短枪,道:“你这一手,如果碰到两边带刃的兵器,便不能用了。”
屈方宁摇了摇头:“一样。”
屈林盯他片刻,从腰间缓缓拔出一把短剑,道:
“让我试试。”
他站起身。烛火忽明忽暗的照耀下,往常的慵懒消失无踪,只剩一双凶悍如狼的眼。
他举起短剑指向屈方宁,剑把漆皮吞金,剑身流光照水,散发絮状寒气。
屈方宁躬身道:
“主人,请。”
庭中无风,却起了几声清脆的铃铛声。
刹那间,寒光一闪,屈林已经出手。
好快!
一旁的赤足汉子不禁瞠目。往常走路一副懒相、端着轻弓都嫌吃力的小王爷,这一剑竟然快捷无比!
短剑削向屈方宁左脸颊。后者倏然低头闪避,虽然堪堪避过,短剑上的寒芒,却已将他鬓边的花朵削下。
屈林一招不中,握剑的手法一变,斜斜砍向屈方宁左胸。屈方宁向后一个利落之极的空翻,将这剖胸切腹的一招避过。
屈林眉心一动,旋即一步赶上,双手执刃,向他心口猛地插落。
赤足汉子吃了一惊,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小王爷双目泛赤,表情狰狞,这一剑既快又狠,足足的就是要将屈方宁捅穿!
却见屈方宁面色不变,吐字道:
“主人请看。”
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赫然已搭上剑身。
仿佛那不是寒芒四射、吹金断玉的宝剑,而是一丝薄雾、一缕轻纱。
又是那可怕的黏力!
屈林剑法连换,穿、挑、戳、点、砍、削、刺,剑芒闪烁,寒气逼人,似乎随时能将屈方宁四指割断。
但直到最后,屈方宁的手指依然好端端地搭着,宛如长在了剑上。
赤足汉子只觉头昏眼花,庭中全是银光闪动,连一招一式也辨认不清。小王爷的剑法固然耀人耳目,一一拆解的屈方宁却更是可惊可怖!
屈方宁动了。
他五指微微一伸,顺着剑芒滑了下去,就像抚摸着春天的一道流水般,直击屈林握剑的手腕,曲指在他脉门上轻轻一弹。
屈林见他出手上百次,苦练两年有余,自忖已习得他手法精髓,所差只在临战对敌的经验。
但他这一招出来,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莫说防范,连他手指这一动也未曾看清楚。
实在太快了!
这鬼魅般的手,真是人力可以练就么?
惊疑间,手腕微微一麻,短剑也直坠而下。
屈方宁一步抢上,挽住剑柄,双手平托,跪地向他献出。
屈林却不接过,缓缓道:
“这一招,也足够细思两三月了。这个时间,够你回来了罢?”
屈方宁目光微动,道:“是。我以为主人不看好小将军其蓝之行,今日为何改变主意?”
屈林哈的一笑,转身走向门,又恢复了那懒懒的笑。
“还是不看好。不过有个小秘密,须亲眼确认一下。”
屈方宁见他走远,急捧剑道:“主人,这剑?”
屈林摇手道:
“借你避几天暑罢。其蓝水沼满地,蚊虫乱爬,咬坏了我家的小奴隶,我可舍不得!”
屈方宁还待开口,小王爷指了指地下,便隐没在出口。
烛火下,那朵雪白的素簪花沾满了泥浊,静静地零落在地。
通帐入夜前十分吵闹,现在却已阒然无声。
四十名奴隶花足了一天力气,不堪其累,早已睡得死熟。帐中飘着多种酸臭,又伴有鼾声如雷。通帐本来密不透风,这一座却与众不同,中间格外开了个天窗,一方月光正静静照着窗下一个空位。
屈方宁悄悄地潜入铺边,呼吸放得极轻。一只脚刚刚触到草席,一边的额尔古便发觉了,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道:“才回来?”
屈方宁道:“嗯,叫我打拳给他们看。”一边握着了他的手。
额尔古尚不清醒,道:“累、累着你了。下次,不打了。”稍微醒了些,又问:“今晚上,车老鼠说、你跟韩儿,……在干什么,你们?”
屈方宁低声道:“我逗他玩儿呢。”
额尔古闭着眼睛咕哝道:“你也别、太捉弄他了……”翻个身,又睡熟了。
一边的车卞却双手入怀,搂得紧紧的,梦中犹自发出嘿嘿的笑声。
正要躺下,袖子被人牵着动了一动,却是回伯示意他床边有净水。
他握一下脸,便上前洗手。刚迈开步,膝盖一软,几乎摔倒。回伯忙坐起身,一手抱着他,一手便提了盛水的瓦盆,走出帐去。
数十通帐间,盘发赤膊的奴隶长腰悬长鞭,来回巡视。远远听见最东那座帐前有水声哗然,赶过来看时,却是屈家小王爷最宠的一个,天天带在身边的。
遂什么也不敢说,还特意行了个礼,悄悄地走开了。
回伯绞干了麻布手巾,递给倒在一边的屈方宁。他接在手里,便反手盖住了面孔。
一时还道他故意顽皮,轻轻戳了一把他软软的面颊。
却听一阵杂驳混乱的呼吸响起,月光朗照之下,屈方宁十根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连手腕、小臂至肩肘,也痉挛不已。
回伯忙伸出残缺的四指,探他手背,只觉一片炙热,往上碰到的手指,却如坚冰般寒冷。
分筋错骨,火炼寒冰。勉强为之,生不若死。
他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伸出二指,本要打个手势。转念一想,却是开了口。
“疼么?”
声如金石交鸣,隐约带着些幽远的琴韵,因常年不开口,还残留少许沙哑。
“疼。”
屈方宁很快地回答。
“疼得脑子都空了。想死,想把甚么都撕烂。”
回伯叹息一声。
“残缺的掌法,只配我这残缺的人。命理不可违,我不信命,却害了你。”
“不。”
屈方宁将手巾摘下,宛如摘下了一张灰白的面具。
“是我自己要学的。你能教我,我不知多么感激。”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疲惫之极,嘴角却露出笑容。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回伯默默接过汗湿的手巾。他实在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惭愧地发现,这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少年,实在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
身后却又换成那软软的嘻笑声。
“回伯,你要是心疼我,就给我捏捏腿,我膝盖都麻了。”
回伯露出个嫌脏的表情,手却牢牢抓住了他双腿,在一阵“轻些轻些!”的呼痛声中,按了许久。
片刻,冰火交杂之痛都能咬牙忍住的屈方宁,满脸眼泪鼻涕,瘫倒在地。
“回、回伯,你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当……当真多得很……”
回伯咧嘴一笑,端水起身,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进去。
口中却极轻地吐出一句:
“御剑天荒目光如炬,你凡事但凭自然,万万不可作伪……凭你如今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
屈方宁泪水朦胧的眼睛,一瞬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起身,以一种细如蚊蚋,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恭谨无比地答道:“是,谢先生。”
其蓝的夏天,又与别处不同。
北草原妺、离、习、亡水四支,因天气地理,风光各异。离水是四水中最丰美一支,水路纵横,沼泽满地,鹰飞鱼跃,四时不绝。
游牧民族依赖水草,犹似草木依赖太阳。北方自古烽火鏖战,无非为此。其蓝南接千叶,东邻繁朔,既无高山峻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