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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这才记起来,“啊”了一声,道:“我力道拿不准,想请将军示范。”
御剑心情正好,道了声:“来!”单手把他一抱,飞身上马,纵驰一里有余。回头一看,别说甚么棋盘星位,连河床也望不见了。
这匹越影四蹄极长,奔跑起来疾若狂风,屈方宁只觉颠簸甚剧,头昏眼花。正想开口询问,御剑一伸手,挽过他手中短弓,奔马未停,反手搭箭,倏然射出。
屈方宁骇然望去,只见五道长长黑光,从下而上,直划上河床之上的苍空,又从正上方垂直坠落,毫无声息地落入河岸之下。
他心中犹自不信,待越影奔回河岸,俯身一看,但见棋盘纵横如故,五枝箭笔挺地分列四角、中心,半寸尖尖的箭头插入土坯,丝毫没有牵连其他星位。
屈方宁深吸一口气,在他怀中仰脸道:“我也能练成这样么?”
御剑只觉他背心热热的,眼神殷切,笑道:“能的。怎么不可以?以你的资质,十年足矣!”
屈方宁复又望着那五支箭,轻轻地说:“我要在十年前遇见你就好了。不知道五岁的学生,将军收不收?”
御剑笑了出来,道:“我二十岁时,不见得有空教你。”交过弓箭,给他讲说这一箭举重若轻、均匀力道的道理。
忽闻身后窸窣有声,还道是巫木旗到了,回头一看,却大出意料。只见一个背心微微佝偻、脸有苦相的中年汉子,正无措地站在草丛外,见了他,更是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屈方宁一见,也十分惊讶,叫了声:“回伯!”单臂一旋,极其利落漂亮地下马,叮铃叮铃地飞奔过去。
回伯满脸惊惶,连打手势。屈方宁转头看一眼御剑,很慷慨大方地回了个手势。配合他的神情,大概就是“没要紧,不碍的”的意思了。回伯也瑟瑟地看了一眼,神色满是敬畏,连连行礼,又把屈方宁拉到一边,才飞快地打起手势来。
屈方宁看得专注,不时也以手语作答。他的手缠了厚厚的一层,动作依然流畅,那手掌儿飞得两只小蝴蝶似的,叫人眼花缭乱。御剑远远地看着这安静的画面,跟平时又大不相同,心中也是一片静谧。
片刻,二人交谈完毕,回伯向他遥遥行礼,便欲离去。御剑向屈方宁笑道:“你要参加秋场大会了?”
屈方宁大吃一惊,连回伯都诧异了,回身做了几个手势。屈方宁也同步地问了出来:“将军也会哑语么?”
御剑道:“谈不上会,能看懂一些。”伸出手来,做了一个翻覆的动作,虚握手掌,又摆了摆。回伯大为钦佩,一手遮天,一手指地,又连屈拇指,做五体投地状。那是手语中“无所不知,令人崇拜”之意。
御剑微微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有个儿子,天生不能说话,所以陪他学了一点。”
屈方宁第一次听他提起儿子,心中一阵乱跳。回伯肃然躬身,表示遗憾。
御剑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屈方宁正要抬步,见回伯又比了几个手势,问道:“将军,刚才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你知道么?”
御剑将手翻覆一下,道:“这句?左右不过是个告别的意思罢。”
屈方宁奇道:“不是的。”自己做了一遍,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永远也不后悔’。”
御剑肩头一颤,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是么?”
这两个字里,竟带着些许奇异的情感,似乎是歉疚,又似乎是难以置信。
屈方宁与回伯对视一眼,不得其解。见他有些出神,靠近他叫了声:“将军?”
御剑回过神,道:“没什么。来,我教你!”给他示范了一次,谁知箭光一动,弓臂卡擦一声,裂了开来。
屈方宁“啊”了一声,接过看时,见从臂角线裂成三段,木刺纷杂,已然不能再用。
御剑似乎还没有完全回神,道:“断了?”
屈方宁道:“嗯。不要紧的!我让人再做一把。来来回回也有五六趟了,估计能给我便宜点儿。”将断弓收起,便要告辞离去。
御剑却道:“秋场大会在即,怎么等得?我给你找一把好的!”马鞭一卷一提,带着他向鬼城奔去。
那秋场大会是草原一年一度的盛事,召集全族出色的青壮年子弟,两两捉对,一连三天,比试骑射、摔跤三项技艺,胜者称为“达慕”,象征骁勇无伦之意,那是平民子弟至高无上的荣耀。其中射箭比赛在最后一天,最是要紧,果然是等不得了。
屈方宁从未踏足过鬼城,也不敢东张西望,只见城门厚重,城墙极高,全由黑石砌成。城中道路错综复杂,静悄悄地全无声息。
他心中肃然起敬:“传说中以一敌百的鬼军,难道就潜伏在这一片黑暗之中?”
陡然间,一连串暴喝从城墙西面传来,雷霆万钧,山崩地裂。这暗夜中倏然而发,简直令人天灵盖都几乎掀了起来。
御剑揽在他腰上的手臂一紧,道:“别怕。他们在演练阵法!”
屈方宁鼻中“嗯”了一声,心中却想:“千万人之声,宛如一人之声!这也是练得出来的么?”
御剑天荒的主帅大帐,就在城东一处山腰上。远远见到帐幕起伏,其中一道蒲青色旗帜高高飘扬,绘着一朵巨大狰狞的女葵花。
山下哨卡林立,十几名侍卫兵精神奕奕,昂首挺胸,如雕塑般屹立夜色中。见屈方宁一个生面孔坐在主帅马前,也丝毫不表示好奇,目光笔直,只在越影经过时躬身行礼。
到得近前,只见一座主帐拔地而起,极其空阔,大约是迎宾宴客之地。御剑自己所居之处,帐顶也是极高,团桌、烛台之属,放得都比一般人高得多,想是因为他身材特别魁伟之故。除此之外,倒是无甚特别。齐全精美,自不用说。要说奢华绮丽,比屈王爷家是远远不如了。
御剑带他进帐,一指东面帷幕,道:“你自己挑吧!”
屈方宁抬头一看,呼吸不禁为之一窒。
只见一面三丈见方的深红色帷幕上,大大小小悬挂着弓刀、枪戟无数,或斜置,或倒伏,凝重森严,血迹斑斑。每一件兵器背后,都不知藏着多少杀戮,渴饮了多少人血。
御剑在一张宽宽大大的狼头椅中随意一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惊喜震撼、如在梦中的神情,似乎这么吓他一吓,颇有趣味。
屈方宁定睛看去,只见一列弓次第排开,长短不一,有臂如曲钩、厚逾寸许者,有细长多曲、如古乐器者,亦有弓臂如拱、形如半月者。弓上雕饰各异,或如飞天黑蛟,或似大鹏展翅,异彩纷呈,令人目眩。
他目光流连片刻,停在最当中一张弓上。这把弓朴实无华,全无雕饰,一曲弯臂线条极其优美,其上隐隐覆有白鳞,呈现一种冰冷的银白色,宛如一片死亡的冰霜。
御剑顺他目光一看,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将身边一座空兵器架向他一推,示意他自己拿下来。
屈方宁脚尖一点,轻巧地站了上去,伸手去够那把银弓。触手冷硬不平,犹如一块皲裂的树皮。他手指一托,将之从铜钩上取下。谁知这弓分量极沉,只取下一边,便已手忙脚乱、拿捏不住,几乎从架子上摔了下去。
御剑在身后将他小腿一握,替他稳住平衡。屈方宁惊魂未定,道了声:“多谢将军。”踮起了脚,继续去够他的宝贝弯弓。只是那弓悬得太高,举了好几下,始终脱不离铜钩。
御剑手中握着他光洁修长的小腿,那黄金圈上的铃铛儿就在眼前响着,不由得他不注意。只见那铃铛一共两枚,皆呈钟形,打造得极为精致。钟体内又络着两枚铜星,微微一晃,铜星互撞,金铃相击,声音清脆。秋意已深,他仍只穿着及膝马裤,赤足套着这个铃铛儿,无论到何处,这叮铃叮铃的声音,都抢眼之极。
他伸手一拨,铃声繁急,随口道:“看来屈林很喜欢你啊。”
屈方宁瞥了自己足踝一眼,笑了笑,道:“小王爷以前养过一条狗。”
御剑不明所以,道:“狗?”
屈方宁“嗯”了一声,握着银弓一端,一边跟那铜钩较劲,口中道:“一条皮毛雪白的狗,耳朵垂到地上,眼睛是红的!任凭多么娇贵的小姐,见了它也要停下来抱一抱。小王爷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条狗是他家的,于是给它戴了串铃铛,黄澄澄、金灿灿的。别人一看,就再也不会弄错了。”足腕一动,笑道:“就是我这个!”
御剑只听得暗暗皱眉,心想:“虽说他是名奴隶,这却也辱人太甚。好好一个人,怎么跟狗戴一样的东西?”
却听屈方宁一声欢呼,终于将银弓摘下。只见他小心翼翼捧在手中,抚摸摩挲,爱不释手。又兴奋地问道:“将军,这把弓叫甚么名字?”
御剑单手扶着木架,闻言道:“它叫‘月下霜’。这一整张弓臂,全是犀角所制。沉得很!你收弓之时,须防左手受伤。”
屈方宁指尖轻轻抚着弓臂白鳞,顺着那一线流光,道:“这名字也太美了。”举起弓来,试着控了控弦。他坐在木架之上,御剑便撑在他身旁,两人靠得极近。屈方宁忽然抬起眼,定定地注视他面具覆盖的脸。
御剑一抬头,二人目光正好持平。见他眼神光彩流转,问道:“嗯?”
屈方宁眼睛迎着他,道:“将军,我要是在秋场大会胜出,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伸出手,在他面具边缘轻轻碰了一下。
御剑岂会不懂,微微一笑,道:“那有何难?我现在就可摘下给你看。不过我长得很是丑怪,歪嘴龅牙,眼珠凸出,半边脸烂光。你怕不怕?”
屈方宁向后一缩,见他面具中一双眼睛深邃湛然,瞳孔隐隐透出苍青色,哪里有甚么凸出了?知道他又在诳人,毫不退让,道:“不怕!你肯定长得很好看,嗯……英伟无双!我听人说过,草原上所有女孩子,都想嫁给你。”
御剑本来作势欲摘,闻言手便放了下来,笑道:“那还是不看的好,免得你失望。”他这么一动,离得更近了,只见屈方宁一双眼角儿微微下垂,正好又有些嗔怒,那模样真是十分生动。
正待逗他两句,门口咳咳有声,却是巫木旗到了。他一见屈方宁,便向御剑诡笑了一声,道:“带回来了哈?”
御剑道:‘嗯,他的弓断了。”
屈方宁落地行礼,非常恭敬地说:“巫侍卫长。好久不见您了。”
巫木旗嘿嘿笑道:“老巫可是很识趣的。”忽然望见他手中那把“月下霜”,嗷地一声叫道:“小云雀儿好眼力啊!这把弓是夜郎国的贡礼,他们那儿的白犀牛角,稀世罕有!这条弓臂上下浑然一体,你想是多么大个头的家伙,才能长这么一副尖角!我们将军六年前,就是凭借这把弓,一箭击碎 ‘淮南五虎将’之一、南朝步军都虞侯贺克俭的脑壳,破了他的雁翅回形阵!原本龟缩在阵内、气焰嚣张的十万南军,一见之下,丢盔弃甲,四散溃逃,有如丧家之狗……”
他说到这摧枯拉朽的一战,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御剑扫了一眼,他这才擦了擦唾沫星子,摸了摸后脑,咧嘴笑道:“管不住嘴,莫怪莫怪。小锡尔,将军对你寄予厚望,此弓在你手中,必能再续辉煌。那五虎将也还没有杀完,甚么黄惟松、徐广、纪伯昭,将来你一箭一个,不在话下。”
屈方宁深深躬身,低声道:“多谢巫侍卫长……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