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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游-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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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认识理解同性恋的社会人群越来越多了,社会舆论总体来说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能在您县城里,有些人因为这种差异不待见孩子,也不是您因此不待见自己孩子的理由啊。正是因为有歧视同性恋的人存在,为人父母的,才更不应该接着握住他们的手去捅孩子一刀。”
  余父瞟了余诗安一眼,面色古怪。
  “我……治好了。”
  郑御德迫不及待地望向余诗安。这是进治疗室以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这是病人高筑的心理壁垒崩溃的信号。谁知余诗安就悄声说了这么一句话,目光往自己这里停留半秒,就诚惶诚恐地躲开了。
  余母满足地拍打他的后背:“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医生,其实今天来主要咨询的也不是这事,他一刀捅伤了自己,我们怀疑是治疗同性恋的后遗症。”
  郑御德注意到余诗安衣领边露出的绷带,轻轻询问他:“不要紧吧?还疼不疼?”
  余诗安置若罔闻。
  郑御德望向几欲开口的余母。
  “是这样,从黑水的医院出来后,我们就给他相亲结婚。可怜了我的儿子,治好了同性恋,不会对同性产生性冲动了,附带着对异性也没有了。姑娘一个月不到就闹了离婚。哦,出院后他一直有服用秧教授开的药的,因为他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底子虚。我就寻思着趁着吃药还可以控制,得赶紧把问题解决了啊。秧教授的私人医院里有一个女的,也是喜欢女的,她妈妈安排了一个男的……强上了她,教她体验真正的鱼水之情。这不,后来那就答应和男人结婚了嘛。要是我家是女儿我是不忍心的,但是我家是儿子,儿子又能吃多少苦呢,对不对?”
  郑御德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当然对面的三杯水也从没没空过。他预感到今天可能又无法按时下班了。“您的意思是,您为了纠正孩子的性向,找了一名异性□□他?”
  沉默良久,余父瓮声瓮气地回应:“都是为了孩子好。而且我们咨询过,这不犯法。”
  其实可以按猥亵罪处理。郑御德腹诽。但是显然这句话没有说出来的价值。“那么,捅伤是怎么回事呢?”
  提及此事,余母眉头微皱,抬手揉着太阳穴。“那姑娘声称她亲眼看到他从床头柜摸出小刀,亲手刺向自己胸膛的。还好刺的不深,姑娘也及时打了抢救电话。我觉得平时他不是这样的人啊,来燕都看完外伤就顺便来了心理科。”
  郑御德无数次瞥向余诗安,这么下去他是什么都无法从他那听到的,也难以达到有效信息的交流。“这件事给予他的冲击很大。请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您生来就喜欢异性,而这为世界所不容,您的家庭还给你物色一名同性逼你□□,你会是什么感受呢?好了,请你们二位出去稍作等候,我和病人单独说几句。”
  助理响应了他的按铃呼唤:“二位请跟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治疗室。郑御德起身,撤去余诗安面前多余的两杯水。医生和病人隔着一片蒸腾的水蒸气,一个死命低着头,一个望眼欲穿。作为心理治疗师,无法交流的感觉就像是隔靴搔痒,难受极了。“好了,他们都走了。这里只剩下你跟我了。”郑御德声音温和轻柔,简直就跟哄小孩子一样,然而他失望地发现,余诗安的身体在轻微地发抖。“别怕,不论你以前看过什么样的心理医生,我会是不一样的。你是成年人,我是你一个人的医生,我们接下来的谈话,除了威胁到你生命的内容,我都会为你保密的。我愿意帮助你,请你相信我。”
  余诗安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一眼。眼神躲闪。
  “能不能告诉我,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痕呢?” 郑御德上半身向他那边压了一点,同时对方向后倾斜了一度,和他保持一个平行的平面。
  余诗安双手放在膝盖上,反反复复地揉搓病号服的布料, “如果……有,我是不是……有病?”他的声音带着适度的沙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大喘气,这是被生活的苦难磨砺出的后遗症。
  说对了!郑御德在心里给自己鼓掌。小刀放在床头柜里,怎么听怎么像一个日常使用的位置。隔着薄薄的木板,每晚和伤害自己的刀刃共枕,这回是怎样的心理状态,也就不难下定义了。“不一定呢,有可能有,有可能没有;有可能是很容易治疗的病,有可能是需要你、我、你的父母共同面对的病。你愿意给我看看吗?当然,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余诗安又抬头飞速地瞟了他一眼。挣扎了几秒,他一颗颗解开系至胸口的纽扣。
  居然不只是割手腕吗?
  病号服缓慢褪下,露出余诗安光洁瓷白的肌肤。没有衣料的遮盖,他的身形愈显瘦弱,如苍白的雕像般,骨架上只披了一层薄薄的皮肉。手臂上、小腹处,纵横着数十道深深浅浅的淡红色伤痕,都比周围皮肤凹下去一些,一道附着一道,像在砧板上试刀的痕迹,凶手随意下刀,同一位置的血肉被反反复复地割开。余诗安一双泪眼追逐着郑御德的目光,双手紧紧攥着衣服,身体在微凉的空气中轻颤。他再开口,声音中已染上了哭腔:“郑医生,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父母……”
  郑御德为难。自残或自杀未遂这种程度的行为,已经不在他保密条例范围之内了。他只是为他拉上衣服,安慰地拍拍他的右肩:“一会你的病例我直接交给你。能不能告诉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余诗安缓缓低下头。视线接触又切断了。“讨厌自己。无力。愧疚。委屈。觉得很疼,但是又觉得这是我应得的。事实上做完了也没觉得心里好受多少,只能做得更狠……”
  “你为什么讨厌自己呢?”
  “我感觉……自己没有用。我感觉……没有人爱我。要是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是因为你是同性恋吗?”
  余诗安沉默。并丝毫没有接下来会开口的架势。
  “那么,你对女孩子是怎么看的呢?”
  “……她们很友善,很阳光,和我有很多共同话题。但是……一看到□□的她们……我就感到害怕、恶心。”
  “好的,那么你对男孩子是怎么看的呢?”郑御德看到对方神色古怪,忙补充道:“现在我们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余诗安支吾了几次,声音弱弱如蚊虫:“我觉得……他们是同类。我想……我要……当然现在我不想了,我不会想了……我……”
  “如果现在有一个你各方面都满意的男孩站在你面前,闭上眼想象一下,对——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呢?”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余诗安在一片寂静中睁开眼,眼神涣散:“我觉得——我配不上他。”
  “郑医生郑医生,治疗结束了吗?”
  “30分钟已经过了,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心理治疗是个长期的过程——令郎的情况不容乐观,建议尽快去精神卫生专科做全面检查,药物治疗以精神科医生处方为主,之前吃的药千万不要再乱吃,希望你们加以重视。”
  “郑老师您要下班啦?方小姐托我向你转达,她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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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都第一人民医院心理科病例编号FH6324
  记录日期: 2017 年 09 月 02 日 17 时 26 分
  余诗安,24岁,男性,汉族,无宗教信仰,无职业,高中文化水平,婚姻状况为离异,南川省黑水县人。因自残、自杀未遂,于2017年9月至本院心理门诊接受治疗。病史由患者父母代述,病史详尽可靠。
  患者自幼乖巧懂事,学习成绩优异。高中时与班级内外异性走得极近,为校方重视,约谈家长。患者告知父母其同性恋倾向,对异性无法达成性唤起。18岁,放弃高考,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翌年被因故除名。20岁,进入黑水县私人行为纠正机构。22岁,对同性无法达成性唤起。23岁,与同乡异性相亲结婚,一个月后,离婚。后曾从事物业安保工作。同年,自杀未遂,发现多处既往自残痕迹。患者少语,性格内向,无主动交流意愿。父母非近亲结婚,均系个体工商户,初中文化水平,家庭经济环境殷实。其父曾在部队服役,脾气暴躁,自尊心强,曾对患者幼时施加家庭暴力。其母为人干练,思维固执,在患者成长过程中经常代为做决定。
  患者既往体健,无重大疾病史,无重大手术史,无头颅外伤史,无昏迷抽搐史,无精神活性物质依赖史。家族无精神病患者,无其他遗传性疾病患者。
  体检结果:肩胛骨骨折,手臂、腹部体表外伤。胃粘膜损伤。
  神经系统检查:无异常。
  精神状态:被动接触,消极对答。对回忆及讲述过往经历怀有抵触心理。无攻击、威胁性言语行为。治疗尚合作。
  实验室检查:三大常规、肝肾功能检查正常。
  脑电地形图:异常脑电地形图为主。δ、θ频段能量增高。
  小结与分析: 患者有持续焦虑无助感、持续恐惧或忧郁感,情绪压抑,自制力减弱,思维迟缓,意志活动减退,记忆力下降,在相对快乐和忧郁、悲观、绝望间摆荡,长期睡眠障碍,性敏感,易受惊。根据病史、临床表现及检查; 可以排除精神分裂症、躁狂症、癫癎所致的人格障碍、脑炎后遗症或其它脑器质性损害。
  临床诊断:中度抑郁症。


第3章 夜阑篇
  “你来了。”郑御德冲来人点头。一天有那么多病例从他手中过,周而复始再次对上病人,都只能凭病史的只言片语唤醒记忆。然而对眼前这个人,他印象深刻。这人比以前更瘦了一些,仍是被宽大的病号服套着,低垂着头颅,阳光透过百叶窗打在他脸上,似乎能勾勒出肌肤下半透明的血管。郑御德放下病例,和颜悦色地望着他,问:“最近感觉怎么样?”
  坐在一边的余母急吼吼地发言:“郑医生,精神科开的药我们一直有喂他吃,但是没有好转。我们想给他办住院,毕竟我和孩子他爸都还有生意要做,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监督他。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们都不放心。可是,可是他打死也不想住院,精神科医生说是他对住院环境有抵触心理,不能住……”
  郑御德注意到余诗安在轻微地发抖。
  “——所以,我想,医生你有没有介绍的疗养院,环境好一点的那种?毕竟上次也是在私人医院治好的。钱不是问题,每月住宿费十万以下我们都支付得起……”
  余诗安抖地更厉害了。
  郑御德忙打断:“这样,我先和病人单独谈谈。”
  “好好好。”余母忙不迭地起身离开,走之前拍了拍余诗安肩膀:“医生问什么,就说啊!”
  关门声响起,一阵诡异的沉默。二人开始了“比比谁先开口”的游戏。余诗安难熬地等待了半晌,抬头望了郑御德一眼。这一眼,满是心虚的意味。
  得到了回应,郑御德也不拖延,“你比我上次见你更瘦了。”
  余诗安沉默,满不情愿地低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精神科医生开的药没有好好吃吧?”
  余诗安的喉结滚了滚。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他开始专注地撕扯着病号服下摆的布料,眼神不住地在衣服上乱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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