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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捕捉着他细微的神态,捕捉他的肢体动作,大家围绕着,明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戏,仍有几个围观的工作人员捂着嘴哽咽起来,迅速逃开片场。
无人能够拯救他,众人为他痛苦伤心,却无法打破这荧幕这屏障,连半点温存善意都无法赠予对方,这便叫人绝望。
汪小婵喊出声时,几乎没有几个人能撑得下去了,那绝望与痛苦来得如此汹涌可怖,仿佛徐缭真正就此地死过一次,他们冷眼旁观,无人愿意伸手救赎。纵然欣赏如汪小婵,仍感心有余悸,她拍了拍手,扬起笑脸,汪甜泡了姜茶给徐缭喝,对方顺从接过手来,脸上笑容温柔,又恢复成了令人心安的那名演员。
汪甜『摸』到他的手,冰冷无比。
拍摄已经结束,汪小婵等人怕他缓不过劲,看着他喝完一大碗姜汤,就推人去招待所里洗个热水澡后好好休息。
“您随便哭,就是别哭太久了,待会儿可有惊喜呢。”带上门时,汪甜笑嘻嘻地抛下一句话,随着大家伙儿往底下走,他们今天商量好了一起打牌。
徐缭没有眼泪,那怪物终于挣脱了他的束缚,毫不犹豫挖开血肉,择其大啖,他转过头,无声凝视窗外的远山,雾气氤氲,宛如仙境,一瞬间痛到起不来身,冷汗洇开被褥,如此绝望。
……
应肃来时下了雨,山路不好走,够买下全村所有车子的西装外套被拿来挡雨,汪小婵不太好意思地撑起一把小破伞,略有些战战兢兢道:“不好意思啊,应先生。”
“没什么。”应肃抬头看向远方晃悠悠的灯光,缓缓道,“是我冒昧前来。”
汪小婵踏过大大小小无数舞台,经历过不少颁奖典礼,可本质还是个文艺女青年,惯来不擅长跟应肃这种职场精英打交道,生怕自己一个憋不住就泄了底,或是不知道怎么就被人框进去,然而徐缭跟她合作得太过合拍,因此难得忘情,殷勤无比地跑出来接应肃。
先前汪小婵只在电话里跟应肃联系过,觉得对方『性』格严肃,做事认真,说话委婉而留有余地,应当是个好相处的人,万万没想到本人气场强大,惊得她像山野里的兔子,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只好干巴巴傻笑,与他谈了谈近来徐缭的表现。
拍摄跟电影是汪小婵的长处,她矜持之余不免得意,话里话外都听得出来对徐缭的赞赏,本以为应肃会喜笑颜开,再不济也会稍稍客气下应付应付,哪知道对方面沉如水,看不出分毫自满与骄傲,许久才缓缓道:“是吗?”
“是……是啊。”
汪小婵瑟缩了下,一下子不敢吭声了。
徐缭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雨帘里的远山在玻璃上模糊成调『色』盘上的青黛,他的眉眼倒映着,缓缓浮现出另一张容颜来,顺着淅淅沥沥的雨,被顷刻间扭曲。应肃无声无息地到来,他本不该在这偏僻的小山村里,更不该在今天到来,然而温度却好似是真实的。
“徐缭。”
应肃坐在他身旁,伸手握住那冰冷的手心,徐缭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浑身冷汗,便试图着想抽出手来,然而又舍不得这份暖意,不愿意抽离。他不敢说话,不敢声张,生怕这蜃影消抹无踪,便眼睛眨也不眨,宛如失声。
“你很勇敢。”
他这般说道,然后微微笑了笑,抚过徐缭同样冰凉凉的额头,竟没有在意那点汗『液』,其实徐缭不太清楚这笑容是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一脸茫然,不知道对方是觉得自己可笑才笑,亦或者应肃只是单纯想要微笑才笑起来。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无论怎样都想做到的事,有。”应肃的声音清清冷冷,像是山间的流泉,“可是我已经永远错过,再也做不到了,你远比我想象得更坚强,我任自己放逐自流,你却打破这一切重头再来。”
徐缭无声无息地流泪,他忽然觉得不那么痛了,就伸出手去,像婴儿似的索求拥抱,应肃俯下身来拥抱他,然后吻了下那流泪的眼角,暖暖的,带着点『潮』湿意味:“你会好起来的,会永远好下去的。”
“我会好起来的?”徐缭从喉咙里哽咽出声,“会吗?”
应肃对他微笑,抵着额头轻声道:“会的。”然后伸手按住徐缭跳动的心脏,嘴唇柔软,“你看,你已经在好起来了。”
这大概是美梦一场。
徐缭放任自己拥抱应肃,惯来冰山似的经纪人竟丝毫没显出半点排斥,他闻起来像是缝隙里的青苔,夜间的雨水,灶内燃烧的火焰,『潮』湿又温暖,清新又带着点凉意,仿佛一片薄荷叶在嘴巴里嚼到无味,于是死死抱着应肃,那怪物在应肃的手心里跳动,来此地后头一遭安生了下来。
“我没办法。”徐缭带着哭腔道,“我没有办法,应肃,你别走,他只听你的话。”
“不是我。”应肃叹息,“不是我在帮你,徐缭,这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做到的。”
他慢慢松开了手。
心脏果真未再折磨徐缭。
徐缭凝视着应肃,泪盈于睫,慢慢安静下来,他收回手捧着自己被撕扯到不成模样的心脏,曾痛得咬牙切齿,可此刻缓缓平复下来:“我以为我要死了。”他小声道,“刚刚它还那么痛,把我扯成两个人,撕得七零八碎,痛不欲生,然后你就来了。”
“不会的。”应肃柔声道,“你不是会轻易屈服死亡的人,即便我不在,你也会好起来的。”
徐缭轻轻笑了笑,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去,他轻轻道:“应肃,我想了很久很久,想杀死他,想抹掉他,想把他挖掉,刨出去,不想承认他,最终我想……我想原谅他,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
“那就原谅他。”
应肃在夜间宁静地坐着,守护着徐缭熟睡,那温暖从始至终。
第二日放了晴,徐缭难得睡个好觉,夜间无梦,他醒来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棉被,汪甜在门外喊他吃早饭。
徐缭『迷』『迷』糊糊地起床,半晌后忽然反应过来,顺着招待所跑了个来回,大家陆陆续续醒来,见着他打招呼,却没有应肃的影子,于是茫茫然地坐下,略有些沮丧,这荒郊野岭的偏僻山村,应肃怎肯大驾光临到来。
他只当是梦,便心不在焉起来。
汪甜为他盛粥,自己先稀里哗啦喝了一大碗,古灵精怪地看着他笑。玉米粥香甜可口,徐缭精神头稍稍好了些,暗自嘲笑自己自作多情,连做梦都忘不了应肃。
几场重头戏都已拍摄完毕,昨晚上老师的崩溃是最重要的剧情,还有一场则是老师带着哑女一同溺河。汪小婵怕他状态不佳,因此先拍了剩下的七零八碎,徐缭零零散散地拍摄,站在学校的水泥地上看着云雾缭绕的高山,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看不透这层峦叠嶂之后藏匿着什么,就像他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孩子们已经与他混熟,雀跃地在他身边跑动着,徐缭微微笑着,有时候与他们一块儿玩,有时候则不。
在这小山村里呆了几日,剧组多多少少都学会了几句方言,徐缭不准学,他得满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地与人吵架,汪小婵生怕他被带偏,连连警告过剧组其他人好几次,不准他们把徐缭带偏,可到结束,徐缭仍是从小燕娇那儿学了几句甜腻腻的方言。
时日一点点过,入冬下了足够多的雪之后他们拍摄了最后一场戏。
老师抱着哑女溺河。
水冷得像冰,剧组尽量提前做好准备,甚至在边上生了篝火,小姑娘金贵,自然是不能下水的,这会儿正在学校好好上课,因此抱着得是个道具娃娃。汪小婵把羽绒衣脱了,穿着件中袖哆哆嗦嗦地跟徐缭讲戏,誓要在精神跟身体上都与主演共存亡。
徐缭哭笑不得,拿衣服给她披上,女导演冻得嘴唇都青白了,来不及欣赏这场盛景,雪花零星飘着,青山换『色』,变成了银装素裹,像一场沉默寡言的葬礼。
他想起了小燕娇说得那句话。
看啊!这人间青黛,远山绿水,都是你的眉眼,你要是不展颜笑一笑,这大好山河都要同悲了。
那醉酒仓皇的怪物蹒跚着从徐缭身体里掉出来,徐缭欣然凝视他,不再避讳那瘦如骨柴而显得憔悴无比的面容,他生得那般完整,有手有脚,浑身是伤,带着饮酒过度的神经质跟枯竭,轻飘飘离开这具身体。
与徐缭长着同样的面容,却并非同样的精神气。
这一点都不难。
醉酒的过往拥抱着那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老师,尽可能地温暖对方,于是对方也微笑起来,两人步入冰冷的河流,遥遥地回望徐缭,温情而宽容。
死亡并非是痛苦的,这死亡也不全为解脱。
徐缭的心脏在反复回响着,与这山谷、与这河流、与这雪白的高山互相呼应,那声音高昂而坚定,『荡』气回肠地来回呐喊:
“我原谅你!”
原谅过去的我,原谅曾经的一切,原谅那些崩溃与不堪,原谅那些丑恶与痛苦!
原谅屈服于死亡的我!
原谅沉『迷』新生的我!
这痛苦从放下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终结了。
徐缭走入冰冷的河流,水隐隐约约淹没过头顶,寒冷贯穿这具身体,他好冷,却从未如此温暖。
剧组将他手忙脚『乱』地从河流里拖出,热度重归这具身体,徐缭湿漉漉地看着天地,那过往的他与老师一同长眠在这雪山之中,纯白无瑕,一尘不染。雪花忽然大了起来,工作人员嘟嘟囔囔地抱怨,他的黑发染着暮雪,睫『毛』承载千山,那世间万千映入眼帘,从未这般快意,从未这般放松。
汪小婵疑『惑』不解,问徐缭道;“徐老师,你最后为什么转过头来笑了笑?”
虽然镜头很惊艳就是了。
她嘀咕着。
“因为这世间仍有美好的事物,哑女是个好孩子。”徐缭缓声道,顿了顿,“小燕娇跟我说,哑女从没怪过任何人,她只担心养父,所以我想,能教导出哑女这样的孩子,他在至少死亡的那一刻,并不会对这个世界满怀憎恨的。”
汪小婵颇有些动情的接受了这个答案,她反复看了好几次监控器,叹气道:“这个镜头是真的很完美,我看了好几次,简直要起鸡皮疙瘩,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表现,现在我懂了。”
溺河之后徐缭发起了高热,并不奇怪,村里人很是担忧,送来不少草『药』,汪小婵让剧组加紧把人送到城市里挂了号,又在路上吃了几片『药』,总算情况没有严重起来。
之后的戏大多都是小戏,深冬时徐缭彻底杀青,剧组捣鼓了不少菜给徐缭,招待所的几张桌子七拼八凑合在一块儿,有个缺角拿剧本给垫上了,汪小婵买来了当地人自家酿得米酒,薛姐喝得醉醺醺的,搂着徐缭的脖子与他诉苦,不知道该说是夸他还是贬他,抱怨这样的工作以后还是少接为好。
徐缭尴尬笑了笑,跟剧组道歉,汪小婵倒是豪爽,哈哈笑道:“这地实在太偏了,我要不是为了拍戏,我也不愿意待着,好在拍摄快要结束了,接下来就要终结我们的野人生活,去纸醉金『迷』,沉沦红尘去啦!”
“你们先吃,我带薛姐去休息。”徐缭扶起薛姐,让汪甜帮忙招呼,剧组问要不要帮忙,徐缭挥挥手表示不用。上楼的时候徐缭就后悔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了,别看薛姐娇娇软软,实则还是个大老爷们,身上香风混着酒气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