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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
是他那颗仍在跃动的心脏。
——向死而生。
正因清楚死亡的无可避免,所以才要更加用力地活着。
刀锋一寸寸扬起。
李慎向前冲出。
黑帝斯看着向自己飞快逼近的李慎,无声在心中叹了口气,举起手中权杖,自右而左,轻轻一划。
人们眼中的世界,骤然被分成了两半,一上,一下,时与空仿佛扭曲,断裂出奇怪的波纹。
李慎的身形在这怪异的扭曲中变得模糊,他的上半身与下半身之间,原本应该是腰部的位置,变成了一条扭曲的波纹。
镶着红宝石的权杖隐隐透发着红光,老人将它揽在臂弯,伸出左手,枯瘦的手指在面前弯曲,仿佛抠住了这片空间,像外用力一撕。
于是一切都碎了。
空气也好,微尘也罢,所有被笼罩在这片领域的事物,都在悄无声息中化为齑粉。
李慎,当然也是。
一枚淡粉色的花瓣飘坠到老人眼前。
他瞪大眼。
被风吹动的花瓣在半空平整的向两旁裂开,李慎半跪于地,手中的巨刃深深嵌入黑帝斯体内,将其从左到右斜切成两半。几只淡粉色的花瓣落在他发上肩头,柔嫩可爱,楚楚可怜。
他喘着气抬起头,看向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刀背的黑帝斯。
鲜血顺着刀刃一滴滴淌落在地,老人却并不在意,兀自从李慎头上摘下一片淡粉的花瓣,举到眼前,好奇道:“东极花?”
正是东极崖上,百年一开的东极花。
此花只生于东极崖上崩流最频繁的地方,所谓崩流,是这方陆边缘地带的特有气象。人们推断是来自外界的能量渗入进来,由此引发了天幕之内源流的紊乱,而这东极花生存在崩流当中,天然便具备着消弭源流的力量。可它极为罕见,百年才得一开,当天便会花谢凋零,即便及时采摘下来,也必须封入能隔绝外界源能的特殊盒子里……李慎让穆小白去东极崖取来这花,本是无心之举,却在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然而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老人弹落指尖的花瓣,捏着屠牛刀的刀背,将它一寸寸从身上拉出来。原本斜跨过他半个身躯的巨大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而握着刀的李慎,却猛然喷出了一口血。
“能叫我受伤,你的确做得不错,可惜,也就到此为止了。”
烫着金纹的袍袖滚落,黑帝斯抬起手中权杖,向李慎拍下。看似轻轻的这一拍,却是带起了无尽源流,尚未落下,已叫李慎如负山峰,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下陷落。
“阿慎!”
一道娇小的身影闯入场中,如同一只翩飞的白色蝴蝶,毫不犹豫冲向正在交战中的两人。黑帝斯的权杖停在半空,露出了无奈表情,若有所思的望向场边。
撑着黑伞的庚军首席军师,正静静的站在那里。
一老一少,两名享誉长安的智者遥遥注视着彼此,林国摘下眼镜,露出底下在日光中隐隐泛着血光的眼瞳。
他带来了杨宝宝。
李慎遍布血污的脑袋被抱进一个柔软的胸怀,杨宝宝依旧穿着那身白裙,她心疼的用衣袖擦拭着他的脸,眼眶一点点红了。
“怎么会这样……”
她猛然回头,怒视向黑帝斯。
“阿爷!”
老人尴尬的苦笑起来,很有种做坏事被逮着的微妙感觉,林国把宝宝搬出来,这一招可真是绝杀。
“诶,我没想杀他。”他纠结的解释道,“就,教训教训……”
“我不许你伤他。”宝宝将李慎挡在身后,认真道,“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老人沉默。
李慎跌坐在地,低着头,也很沉默。
“杨氏登仙法,不应该存在。”老人的视线越过杨宝宝,投在李慎脸上,“它会毁了这座城,给这世上带来无尽的争斗和冲突,建立新秩序的过程,要远比你想象的残酷和不可控制,即便如此,你也不肯放弃吗?”
“我没想过要建立什么新秩序。”
李慎低着头道。
“这座城会怎样,这个世界会怎样,是你们该关心的事情。我只在乎我身边的人,过得是否安好……为了不让杨氏登仙法问世,你们扼杀了我的大哥杨火星,所以我要将它公布出来,叫你们不好受,就这么简单。”
黑帝斯哑然失笑。
“我知道是挺可笑的。”李慎撑着地面站起来,轻轻拨开挡在面前的杨宝宝,神色平静倒,“所以我也不怕你们笑。”
“无论是你,还是李铁衣,又或者那个到现在都没冒头的光明会,想笑就尽管笑吧。”
“我会让你们笑不出来的。”
他提起了屠牛刀。
海棠说过,要突破自身的极限,首先就要相信自己能做得到。李慎对这种唯心论的东西很难产生共鸣,而所谓的自我暗示对他而言,更像是自欺欺人。
他不喜欢自欺欺人。
但有一种情况例外。
李慎一手提着屠牛刀,另一手抱起杨宝宝,纵身跃到场边,将她放下。他在她发顶摸了摸,在她担忧的目光中展颜而笑。
“没事,相信我。”
六年前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对她笑着,背着她杀出一条血路。
这世道,拳头比道理管用,拳头讲不出的道理,靠嘴也没用。李慎扛着大刀跃回场中,脚下踩着松松落落的土面,扬起头,冲站在对面的黑帝斯咧齿而笑。
生平大战小战无数,所对强敌不知多少,这屠牛刀下的冤魂,绕着长安转三圈还有余。
世人道他是杀神,也不算错。
——但他其实只不过,是只战鬼罢了。
——为战而狂。
神坛如何?唯战而已。生死如何?只当一战。是输是赢?管他……
战!战!战!
铮铮琴音自远处飘摇而至,雨落打芭蕉,旋指如飞瀑,脆然入心,悠悠然引风云色变。一笼白纱蔽面,宽大素袍下掩不住的风姿绰绝,海棠抱琴端坐于塌倒的楼角,十指轮转,奏的正是一首《逢虎》。
佣兵王败走平凉山,萧却如提壶来相见,谱下这曲《平凉山林中逢虎》。
人中虎,世上狂。
第78章 战(六)
烧到头的烟灰簌簌而落,掉到封河平贴在地面的裤腿上,他伸出手将烟灰掸开,一手撑着地,慢吞吞站起身来。
遍布全身的血咒仍未完全消散,只是颜色淡化了些,与之相对应的,是夹杂在淡红色的血纹间隙,封河那苍白如纸的脸色。
他摇摇晃晃走到躺在地上似乎已经死去的杜忠身边,弯下腰,将对方抓着头发拎起来。
“喂!”
封河冲墓原入口的方向喊道,晃了晃手上的杜忠。
“不想叫他死的话,就给我弄辆车来!”
然后他甩手将杜忠丢回地上,自己也挨着对方坐了下去,伸手捏住嵌在杜忠眉心的那枚子弹,向外用力一拔。
一小朵喷泉骤然出现。
杜忠疲惫的睁开眼。
“我要想杀你,就不会用这种子弹。”封河捏着那枚沾着血的子弹,在杜忠眼前晃了晃,“算你欠我个人情,没意见吧?”
杜忠定定看着他,半晌,虚弱的点点头。
封河笑了笑,丢开子弹,将对方一把拖到背上,站起身,抬步走向已经静静停到墓原口的小车。
讲完拳头,自然便该讲道理……这就是长安的做法。
………………
一辆白色的小面包从北门拐上环城高速,一路向东南而去。
“小白,东极崖好玩吗?”
副官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挂掉电话后,一时间倒是无事可做,便扭头问在身旁开车的穆小白。后者仍穿着当初出发去东极崖时的那套作战服,脸也没来得及洗,还挂着几道土痕,倒是将原本稚嫩的容貌衬得沧桑了点。他全身上下最扎眼的莫过于那头少年白,也算是个人标志了,听到副官问话,穆小白头也不回的淡淡答了句。
“还行。”
那就是不怎么样了,副官这问题本就问的无趣,纯粹是没话找话,他咂咂嘴瞟了眼后视镜,视线定格在后面疾驰而来的几辆小黑车上。
穆小白开口道:“坐稳了。”
副官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人手上一转方向盘,他们这辆小面包便一头向着高架桥边冲过去,眼见就要撞上防护栏,穆小白左手探出车窗,手中弹出一条飞爪,缠上了护栏上方的金属横柱,向后用力一拉。
小面包原地起跳,姿态优美的飞出护栏,坠向高架桥外。
副官嗷嗷叫。
穆小白一手拉着飞索,一手撑住车顶,带着面包车从高架桥上荡到下面的公路,稳稳着陆,他收回飞爪,继续往前开。
神色淡淡哒。
副官扒在车门上,颤巍巍冲人比出一根大拇指。
果然不愧是,小疯狗。
………………
与此同时,罗坚定三人同样在车上,同样是一辆白色的小面包。
“这事情可真不简单。”杰克一边开车,一边冲后面两人道,“辉光李铁衣都亲自现身了,我有点搞不懂啊,他为什么不让李慎将杨氏登仙法公开?”
“你没听见李慎那话吗?”罗坚定闷着声音道,“要让这长安城里,不必先做狗再做人……要是没人去给他们当狗,他们使唤谁?”
杰克沉默了。
莫名其妙被搅到这摊子事里来,本以为跟自己毫不相干,可此时此刻,他们心里头也各自都有些不是滋味。李慎拿个莫须有的杨氏登仙法要他们骗人,听着就挺滑稽的,可墓原那一场对话,却叫他们笑不出来。
没人天生喜欢做狗,他们也不是为了给人做狗,千里迢迢从家乡跑来这长安。可不给人做狗,哪来的功法,哪来的资源?怎么变强?没实力,又怎么出人头地?
有人站在上面,就总要有人被踩在下边。哪怕离了这长安,世间到处都是这样的道理。
“如果杨氏登仙法是真的,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它公布出去。”一直沉默的雷浩突然开口道,他坐在那里,用力攥紧了拳头,脸上是说不出的苦闷,“可它为什么是假的呢?”
是啊,它为什么是假的呢?
杰克打着方向盘,小面包沿着高架转过万象塔,高耸入云的万象塔像一只巨大的天平,塔高九百六十三米,是东不冬一生最失败的杰作,它至今仍无法被超越的孤高身影见证了‘机械皇帝’荒诞而疯狂的晚年,那个被证明是异想天开的‘造神行动’,妄图用机器来取代人类的智慧,终究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它的失败,证明了这座城里不存在‘公平’。
在这里,无人会倾听弱者的声音。
………………
又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向西而去。
“我觉得跟做梦一样。”
荣虎搂着王真,与对方轻声说话。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比之前十几年还要多,在这之前,我从没认真想过将来要做什么……也许会去做生意,也许无所事事混吃等死。”
“我并不后悔遇见你们。”
他用仅存的左手贴着王真的面颊,露出了追忆的眼神。
“杨火星要我们找到自己的路,我想你肯定已经找到了,不过我也想明白了。”
“我终究做不了你们这样的人。”
荣虎自嘲的笑了笑。
“我不是当好人的料。”他笑道,“到现在,满脑子还都是报仇报仇报仇,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那些理想,我懂,但我不感兴趣,一点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