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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我问完了这两天连饭都吃不下。
正走着,老毒王忽然说:“你没乱动它吧?”
云西京道:“前辈教导的事情,自然不敢乱动。也没有再请过别的大夫,更没吃过不该吃的药。”他说到这还不算完,特意加上一句:“除了刚才跟前辈和不该喝的东西,其他一切都依照您说的办。”
老毒王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狰狞的牙来,顺带偷偷指了指云西京,自以为小声地说:“婆婆妈妈。”
我脸色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老毒王的声音,就算是哑声说都能穿墙越地,实在是很难在这短距离内藏匿。为了防止云西京怒火升级,我赶紧道:“没没没,西京这是关心我,关心我。”
他嗤笑一声,丝毫不卖我面子。
正愁着,老毒王忽然从后面悄无声息地上前来,光是这个悄无声息就吓了我们一跳,继而又用沙哑低沉加几分恐怖做辅料的声音道:“你们可知道若是不到时候,乱动那虫子会怎么样?”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俱是不知。但看他这样子,深觉定然后果严重,不堪设想。老毒王用青白混沌的眼珠盯着我们,幽幽道:“一旦乱动——”
我们屏住呼吸等着。
老毒王见把我们的胃口都吊起来了,这才一耸肩说:“我就是不知道,当初才乐意治你的。本来想拿你开刀做个试验,结果你天天哄我,哄得老头子喜欢上你了,一直没狠下心来下手试试……”
我:“……”
云西京:“……”
老毒王喝了口酒以后开始总结:“总之,没事儿别乱动它!留给老头子我!”
三十一章
大牢幽暗的光芒里,我坐在木栅栏外面,看着里面的刘长宏。他一身平日穿的寻常衣衫,暗纹精致,腰带锦绣,可见那衣服上安安费了多少心思。
我淡淡道:“刘大人,别来无恙。”
刘长宏盯着我片刻,忽然自嘲地笑笑:“我还以为定然能赢你,谁知,却就这么输了。”
我打开旁边的一个饭盒,捧出那碗药来:“刘大人给我开的药,自己可敢喝?”
刘长宏看了一眼:“想不到你比我还精通医术,竟立刻能看出这碗里的□□。”
我道:“我不通什么医术,只是早就知道刘大人想要我的命,所以不敢造次,把这药带给了一个比你还擅长毒物的人去看了而已。”
刘长宏叹息:“我早该想到你疑心这么重,断不会因为我一句话乐昏了头脑,就会顺利把这药喝下去。一念之差,我输得不算太丢人。”
我笑道:“事实上,我从刘家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刘大人想借此要我的命了,你那日和我告别以后,去了王恒府上吧?”
刘长宏凝眉:“不错。”
我叹息一声:“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认定刚帮了我的人要害我?”
他沉默不语。
我道:“这道理何其简单?刘大人当初出了府门,又回到府里,哪儿有时间翻阅什么典籍?就这么告诉我你能救我,难道不可疑?”
刘长宏道:“哪里可疑?难道我精通医术,不能一时间想起来么!我虽败了,却只想问一句,我行事处处小心,太傅到底何时看出我有不对之处的?太傅方才说的,尽是敷衍我的话,我已经死罪临头,难道连个真相都不能知道?”
他害我,不过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私人恩怨,何来什么死罪临头?他这是多想了。
事到临头,他依然想给自己的惨败挽回一点面子。这狱中灯火昏暗,时有穿堂风卷裹了湿冷之气,呼啸而来,宛如人泣。我坐在椅子上不动,他也不动,一半脸隐在暗影里,看不分明。
我叹了口气,轻轻道:“那日在刘府门外,从刘大人说要救我时起。道理很简单,刘太医是稳重之人,既然这法子失传已久,连你自己都不能确定能不能救我,为何如此着急告诉我?若是真的有那方子,你应当早早地回去翻一翻,看一看,再来与我说不迟。万幸我是将死之人,对什么长寿无疆早就心灰意冷,不报任何希望,连后事都准备好了,不然听见你这句话,早就喜不自胜,乱了大计。”
刘长宏挑眉:“哦?”他还是不懂。
在那牢狱暗影之中,我忍着胸口的痛,看着那给我开刀的人,苦笑:“垂死之人,最怕空欢喜。医者仁心,怎会不知。”
我方才说了那许多,都是废话。这一句话寥寥数个字,刘长宏却低了眼,神色暗下去。
“长宏自愧不如。”
医者仁心,怎会不知?他败在他一生为医,救苦救难,不改初心。然而那日秋风残阳之中望向我时,原本悲悯的眼中,带了那一点凌厉。就像绵里针,在夕阳残照之中,映着光,散着寒冷。
人心,难不难,杂不杂,都在一念间。
牢中灯火晃得更为厉害了,我看着他低着头,问道:“只想问刘太医一句:禹连佯疯之事,可曾告诉王恒?”
一室空荡,秸秆铺地。那原本救人于苦难的人困于其中,青丝凌乱,笑容苦涩,对我道:“不曾。”
我反倒诧异,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什么?”
刘长宏道:“我今日替王恒做傀儡来毒害你,无非是一时嫉妒,迷了心窍。然而皇帝未疯的事情,我保密,是因为那是我对安安的承诺。我不想骗她,也不想背叛她——她是我结发妻子,我如何能辜负了她的请求?”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却听他道:“安延之,我对安安有情,但是她不愿嫁我。我左等右等,希望等她有一日发现我的好,糊涂糊涂,也就嫁给我了,可是我一等就是七年,等得自己焦急,她却一点也不急。一个女子,到了这个年纪还嫁不出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能那么淡然地守着。我就想,等她有一日也知道没人比我更好了,或许也就愿意嫁给我了……”
“那时我才知道,她心里满满地装着一个人,再也塞不进去别人。我就在想,你安延之有什么好的?满门被抄,杳无音讯,无非就是相貌好了些,你有什么好的?”
“我等了那么久,等有一天,白如安忽然告诉我,安安想要嫁给我了,你知道那时我又多开心吗?我甚至跟我自己说,安延之就是个死人,我不去跟她的回忆争,她愿意把你放在心里,就一直放着好了……我就在她身边陪着……陪着,也比你强……”
“可是我终于等到了那日大婚,她一身鲜红嫁衣何其美丽,满室皆是来祝贺的人,喜乐漫天,整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我娶了我心爱的妻子……所以那时白大人说要去接一个人,我也不在意……”
“然后你就那么走了进来,一身落魄潦倒,坐在满室贵胄之间,你那么落魄、那么难看,可是她的眼睛就一直跟着你,就好像这一切华美都是虚妄,只有你是真的,而我穿着那新郎的新衣,站在旁边,多像摆设!”
“那之后我便明白了,她嫁给我,不过是为了你一句话,哈,我刘长宏只值你一句话!”
我看着他,无言。或许我可以指责他倒戈相向,可以指责他枉为医师,但是我不能指责他作为一个丈夫,深爱自己的妻子。这一刀,算是我欠了安安的事情。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说的就是:“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别再牵扯别人进来就是。”
和他说了许多话,我也累,原本想说两句安安,这时云西京进来拉我,我无奈,被他带回去。刘长宏禁在牢里,也不再多说。我起了身,我向他告辞,他也不理睬。
我走向牢狱出口处,忽得听身后喊了一声安太傅,回头,见刘长宏腾地站起身,向前疾走两步:“王丞相身边那人,也是你心腹?”
我不回答他,只是静静走了。他其实不是想问那人是不是我心腹,他只是想知道,王恒是不是要杀他,他想确保这件事情出来,他妻子是否平安。
没错,王恒是要杀他。他本是个大夫,心不狠,尊圣人何苦卷到这权力争夺之中来。
。
我回到东宫已经是深夜。如今禹连的地位不比寻常,当初的东宫何其黯淡,如今却是灯火辉煌,哪一样东西准备得不是极度认真,就差连马桶都是金的了。
比起那几个月东宫凄冷荒凉,这两相比对之下,显得今日何其显贵。
只是这个时节,禹连应该早就睡下了,他既然要装傻,就得装得彻底,可是今日这情形,倒是让我诧异。
东宫之中,笙箫齐鸣,欢歌燕舞,飘扬久远。
我胸口还带着伤,血还没彻底止住,但是已经顾不得西京阻拦,大踏步就向禹连殿中走去。
这歌舞何其熟悉,我一时想不起,问禹连:“这是什么?”
云西京紧紧拧了眉:“南朝旧曲,玉树□□花。亡国之音。他怎么听这个?”
我心里隐怒,道:“曲子就是曲子,什么亡国之音!”
说罢就差一脚踹开门,云西京慌忙拦我:“疯了!再扯到伤口,你想流血到死吗!”他替我把门推开,那黄金塌上坐着的不正是我那个好徒弟?
我一进门,周围歌舞之声顿歇,所有人看着我,都不敢说话。我唱吸一口气,对着满殿的人说:“滚。”
殿中的人唯唯诺诺,一时间竟走了个干净,我快步走到禹连面前,扬起手就要打下去,他却仰头动也不动看着我,眼中固执,光芒暗藏。
我到底没打下去,定了定心,质问:“怎么回事?我让你在东宫读书,你倒是给我读出来不少东西啊?!”
禹连眼睛转向云西京看了一眼:“安太傅不也读出来不少东西吗?”
我听了怒火顿得升上来,就差一巴掌打下去,然而胸口隐痛,到底还是没动。
禹连忽得笑了:“昔日是王恒,今日是朕的安太傅,都把这皇位上的人当傻子玩儿着转,我嬴家真是活该败落了啊,当年祖父错信王恒,朕更傻,眼看着王恒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己也被别人挟着,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我终将没忍住,一巴掌就打下去了,云西京来不及拦,只见禹连脸上就是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你小孩子脾气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老老实实滚回去,看你的书去!你现在的样子,哪儿有一个一国之君的样子!”
禹连忽然大笑起来:“我是一国之君?我不过就是你安延之手底下的一枚棋子!少傅,我多信你啊,你让我喝毒酒,我就喝下去,你要是想要我死,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非得要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吗!”
我能感觉到胸口的血流如注,此刻努力撑着,勉强问:“你说什么?”
刘长宏说他死罪临头,到底为何死罪临头?头痛得厉害,答案仿佛就在眼前,可是我无法思考,只能声嘶力竭问禹连:“你说什么?”
禹连看着我,神色凄凉:“刘长宏是你的人,他给我的傀儡虫,是你给的罢?少傅还嫌禹连不够傻——少傅!”
鲜血渗透衣衫,周围的东西我一概看不清,似乎云西京一把抱住我,我听见禹连在我耳边喊我少傅,然而所有的意识都随着鲜血流去了,我看不见,听不见,天地昏黑。
我只得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禹连,只得艰难道:“禹连,江山是你的,少傅不想要……”
意识被带得远了,所有的声音都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儿时被丢进水里,黑色的水从眼睛里、耳朵里灌进来,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