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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眼看了看钟临,他是朝中老臣,自然态度从容不迫,心意悠然清虚寡淡,倒是我,千百个别扭,钟临看见我紧张,知道我是第一次上朝,温和道:“当年我教你的东西,还记得多少?”
我老老实实低头道:“着实记得不多不少。”
皇城门还未开,清晨冷幽,我听见昔日师长的声音隔着雾气传来:“背一首《入朝洛堤步月》给我听听。”
又让我背诗。怎么谁都让我背诗。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学问没什么学问没什么学问啊!就算我当年有,现在也没了!
但是老师的话我哪儿敢不听,老老实实背来:“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钟临微微颔首:“一字不差,没白教你。”
我擦了擦冷汗,还好殿试前我翻了翻唐诗。这《入朝洛堤步月》讲得就是诗人上朝时悠然的心境,钟临让我背这个,是让我这个第一次上朝的人不要紧张,放松心情。
然而背完了屁用没有。
然而,在这冷幽清晨之中,最要命的他下一句话。我万万没想到,钟临的心,已经到了这一步上。
他那时还是气度从容不迫,微笑问我:“那你可记得唐诗三百首之中,这一首诗下一首是什么?”
我自然记得,他当年教我的。
他缓缓说道:“背来,给为师听听。”
他方才还说不敢自称为师。不远处,我已经看见了王宸忆,他见到我自然惊喜,向我走来,我低头咬了唇。
我不是不会,我不敢。
钟临和煦的笑容里带了一丝寒气:“怎么,延之已经不记得了?”
王宸忆已经走得近了。
我咬牙。
钟临负了手,唇畔带了一丝冷笑:“到底还是不肯吗?”
一个是我师长,危难之时曾舍身救我;一个是我年少玩伴,纵然他父亲杀了我全家。
钟临看了一眼赶来的王宸忆,眼中带了一丝冷漠,负手转身,淡淡道:“罢了。”
他一句罢了,说得我心痛如绞。
我脑子一热,生怕让他失望,几乎是喊出来:“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
王宸忆已经诧异站在不远处,定定看着我。
我咬牙:“歌舞入长安!”
王宸忆脸色转冷,原本的欣喜消失不见,蓦然拂袖而去。
钟临却转过身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我没白教你。”
我胸口闷得发痛,还是恭敬的样子:“师父永远是师父。”
这诗,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它是当年骆宾王写的,同时于他写《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这诗,便是他讨伐武则天的决心。
那日奸佞是武则天,如今,奸佞则是王恒。
钟临不是让我背诗,他是在当着百官的面问我的立场。可怜我刚回洛阳,就被两方势力扯得稀碎。
我回到洛阳,只想把当年的事情查个清楚,然后好好的过我的小日子,不想我还没进宫,就被朝中两股势力搅在一起了。
我当真像个搅屎棍。啊呸。
不读书者
太子禹连坐在我面前看书,却时不时看看我,又看看窗外。他一身黑衣描着金边,太阳光照在他身上,我晃眼。
我说:“太子,读书要专心。”
他反而丢了书托腮看着我,手里一根毛笔转的很溜:“本太子读书做什么?”
我知道他明知故问,确实还是故作不知,面容平静道:“太子是皇储,是未来的九五之尊,身系天下百姓的安危,若是太子贪玩,日后何以定国?”
禹连看着我,一双眼睛笑得眉眼弯弯:“不是吧,安少傅真以为我能活到继位?少见少见,果然是王公子床上的人,思维都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得难听,我眉头一皱,只当是没听见。
然而,禹连却是丝毫不肯放过我,从他那红木书桌前起身,走到坐在一旁的我面前来,俊逸的脸在我眼前没完没了的晃,装作一本正经问我:“安少傅,你觉得我父皇待你如何?”
我不动声色:“皇恩浩荡。”
禹连又问道:“如何皇恩浩荡了?”
我忍着他:“臣是罪臣之子,永远不能回洛阳,陛下不禁允许臣科考,还让臣进东宫辅佐太子,臣感激不尽。”
禹连大笑:“少傅,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若不是你是罪臣之子,我父皇怎么可能把你请到宫里来?不过竟也好玩,他一辈子昏庸,好不容易聪明了一回,把你找回来了,你竟然是——”
我终于怒了,拍案而起:“禹连!你这是不尊师长——”
禹连脾气古怪我早就听说过,本来根本不会和他计较,可是今日早晨钟临那番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事情在我脑海里翻滚,最可怕的是儿时背的那个是《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开始在我脑子里洗脑一般刷啊刷啊刷,没完没了地跳出来,就像你小时候背了李白的静夜吟,或者听了什么神曲,在脑子里一次一次地跳出来,那感觉何其可怕,要不然我怎么都不会这这个孩子生这个气。
禹连见我生气了,却是半分也不怕我,反而勾着我下巴调笑:“本太子还不知道少傅还有这种嗜好,真是——”
然而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是那些挥之不去的檄文:“近狎邪辟,残害忠良……”
禹连说:“是我当时年纪太小看错了?杀少傅父亲的不是王丞相?还是少傅只顾自己欢喜,根本无所谓家中仇恨?”
“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禹连凑得近:“不知道若是王公子可以,我又如何?”
“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那檄文搅得我头痛,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了禹连:“够了!”
禹连被我推得重,狠狠撞在他的书桌上,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我说:“你既然知道国将不国,臣将不臣,皇帝都性命难保更何况你太子!危难当头,不知力思改变,反而沉溺声色,由此看来,大梁亡国,指日可待!”
我吼完他又觉得吼得重了,毕竟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从小生活中王恒积威之下,他能如何?因此我看见他扶着桌角站着,反而心疼,叹了口气,想去哄他,却见他冷冷看着我,看得我心凉。
我说:“是为师不对,你可伤到了?”
他嘴角一咧:“伤到了。”然后指给我看:“桌子伤了,被我磕裂了。”
他这是不怪我了。那裂纹早就有了,我懒得理他。
我去扶他:“疼么?”
禹连性子怪,简直怪到了极点,我扶他坐下以后他又睁着眼睛说瞎话:“哎呦,少傅,我腰断了。”
我:“……”
我从桌子上拿了论语,掷到他桌子上:“背不完前三十页,不许吃饭!”
他竟然也不在意:“那我就吃少傅碗里的。”
我真是拿着耍赖的孩子没辙,只好狠心:“那为师也不吃了。”
这孩子精灵古怪地让我害怕,此刻见我如是说,又不知想起了哪一出,噘嘴道:“刚才少傅说我沉溺声色。”
我正在往别处走,听得这一句差点没摔下去,此刻惨着脸看他:“我说了么?”
禹连托着腮,一脸纯真茫然冲我点头。
我头痛得更厉害:“……二十页!”
禹连还是一脸纯的可以滴水的样子看着我:“可是我除了刚才调戏了调戏少傅,也没干别的,就算干了,也就是在彩袖楼对面看少傅干……”
我听得差点给他跪下去,此刻扶着头颤颤巍巍坐在椅子上:“十页。”
他终于乖乖低头背书了,然而坐在他旁边的我却无语对苍天。
苍天啊,现在的小孩子都成精了吗!
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我才真是懂得了。
他背书,我看着他背书,他竟然安坐不动,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想若是换我坐在这里,看着我的是我师父钟临,那我一定满脑子都是他的戒尺和我的手掌心。
是啊,他是太子,我打不得。
禹连翻了一页书,说:“少傅,我们学完论语学什么?”
我回了回神:“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乐理。”
他满脸失望地将我望着:“你也该知道,我父皇费劲千辛万苦把你请回来不是为了教我这个。”
我眉毛一挑:“臣乡野草民,对政事治国之事一窍不通,不敢教殿下。”
禹连又道:“那骑射武艺呢?”
我轻笑一声:“骑射武艺?这些臣倒是幼年时学过一些,可惜这两年在广西流放,只记得柴怎么砍,不记得马怎么骑了。何况这些是少保要教给太子的,臣领着少傅的俸禄,就只能教殿下四书五经。”
禹连一愣,呆呆看着我,嗤笑:“是啊,我以少傅为师,可惜少傅以我为傀儡太子,自然事事不愿教我,少傅自保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管我这个没人要的太子?”
他语调凄凉哀怨,说得我心都软了。
“更何况,若是来日换了皇帝,少傅也还是少傅不是?我向少傅求教,当真是我不懂事了……”
这几句话更是说得令人心疼,我看着那少年俊逸的眉眼和低垂的头,心里不禁五味陈杂,我正要说罢了,我教你就是,结果这小子忽然一抬头,甩给我一个赖皮的笑:“少傅,我背完了,可以吃饭了吗?”
我:“……”
吃个饭而已
禹连从我碗里夹菜吃的时候,我一时在想,我到底是少傅还是他妈?不行,他妈早死了,我不能这么想。
我只得温声劝告道:“殿下,你难道不知,已经到了别人碗里的东西就是别人的饭,不能再夹走了?”
禹连啃着筷子:“你是少傅,又不是别人。”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以前就是这么把别的少傅气走的?然后他头头是道地说——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尊老爱幼,你又不老,我正好年幼。”
我看着这个十八岁的比我高的家伙,你这么装嫩有意思吗?我实在吃不下去,他气得我干呕。
禹连见我干呕,一副惊慌的样子:“少傅可是哪里不舒服?”一边说,一把屏退众人,悄声问我:“少傅可是有了?”
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等我反应过来,他保持着关心姿态的脸已经有了一丝裂纹。
我被他气得都笑了:“我是男子,何来有孕一说?!”
禹连认真道:“我只是问少傅是不是有病了,少傅不要乱想嘛!”
我:“……”
我和禹连相处一周以后,一直没能适应过来。原本的授课早就被彻底打乱,我甚至很想躲在东宫给我住的那个院子里不出来。很难解释和禹连相处的时候,他会用多少种古怪的方法来气你——而且前后反差,总是如此之大。
他每次把我惹急了,就笑得眉眼弯弯,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我姑且只能认为这小子有惹别人生气的癖好。
这一周我不曾见过别人,除了禹连被皇帝叫走的那一日我出了一趟皇城,去吴妈那里拿些忘记的东西。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状元府吧——一周前断壁残垣,如今收整的有些样子了。
吴妈看见我,似乎还在生我的气,哼了一声,却去给我做饭。
我看着那新的桌子和四周刚建起来的房子——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安府。
这里是安府。
这里是安府。
我正想着,忽然一晚茴香苗重重地被撂在桌子上,吓了我一跳。碗里的面汤溅出来少许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