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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是嘉绶。这个七弟和他不一样,深受父皇宠爱。父皇可以将他拒在宫墙之外避而不见,但一定会见嘉绶。弄不好这小子已经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一通过了。
嘉绶是二哥如今最大的威胁。
这话他虽不想这样说,却也不得不这样说。
他不能让嘉绶落进别人手里,尤其是陈世钦。
陈世钦最想要的,不过是父皇气性上来了把二哥和那甄贤扔在诏狱里自生自灭,他好在另立新主扶嘉绶上位。
以七郎那个天真憨傻的劲头,必然被陈世钦捏得死死得,沦为傀儡。如此一来,莫说他和二哥了,只怕先祖打下的江山和普天黎民也要一起遭难。
是以他此时绝不能任性置气,或是绝望放任。
权臣,外戚,皇子,只要他紧紧握住这三把剑,虽不一定能立刻把二哥保出来,但逼着父皇见他们、好好听他们说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还能说话,一切就都还有回还余地。
但他不能叫父皇起疑,更不能让阉党捏住把柄。
嘉钰一夜无眠,第二天大早还红着眼眶就去了万府。倒是也没有刻意掩人耳目,毕竟外孙回去探望外祖父、顺便也看一看亲舅舅都是人之常情,刻意遮掩反而显得古怪。但不曾想,到万府时,曹阁老竟早已在那里了。
他原本是想请祖父以商议明年宫中修缮工事的名义去将曹阁老请来的。怎么曹慜却自己来了?
难道是走漏了消息?
嘉钰脑子转得飞快。
二哥昨日刚入的诏狱,消息不应该扩散得这样快。
或许是曹阁老见靖王殿下还京以后突然就失了踪影,既没有主动拜谒皇帝,也不见皇帝召见,而他连夜进宫请见又被拦在了内城门外,于是察觉有异,才特意来打探消息。
可为什么不直接去靖王府,而是来了万府呢?
曹慜也是官场老手了,当年甄裕任内阁首辅时,曹慜为其副手,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屡屡博弈,最终是甄氏一门倒了,内阁辅臣尽数清洗,唯有曹慜一人自保,反而接任了内阁首辅之位,与陈世钦相安至今。以陈世钦干掉一任内阁首辅之狠厉,曹慜这个继任者能做到既不与阉党同流,却也不被阉党践踏,其圆融老辣,在朝百官拍马难追。
如今这种情势,曹慜避开靖王府而前来万府,是与他不谋而合,还是另有所图?是想寻求盟友力保靖王,还是想改换门庭以图自保?毕竟,若以权术论,此时无论倒向七郎,还是改而向他这个四皇子伸出绿枝,都比死死抱住自己一头撞进诏狱里去的靖王殿下要明智得多。
嘉钰实在难以猜透,也不敢立刻开口就说了实话,只得察言观色,小心应对,坐在一旁听外祖父万梁和曹慜两个老头打着太极聊了半晌为父皇翻新仁寿宫的事。
父皇虔诚玄黄,多年来一直有心将仁寿宫改建为玄修之所,并供奉列位天尊,只是苦于国库空虚,工事进展十分缓慢。
修宫殿的事,说白了,其实不全是工部的事,主要还得户部拨银子。按理,这一件事,工部尚书和内阁首辅两个人凑在一起聊也聊不出什么结果,根本是白聊。当真要聊,就应该将户部尚书也叫到一起来,才能聊到实处。
但圣朝今时,户部尚书一职是从缺的。
自从上一任的户部尚书甄蕴礼死后,圣朝就没有户部尚书了,每年官员的俸禄、宫中的开销、军饷粮草、各地灾荒民需……全都是皇帝亲自过目核算。为此司礼监还特意弄了几十个精通算数的小侍人,每天不用干别的,专职侍奉圣上打算盘。
换言之,圣朝如今的户部尚书,是皇帝本人。
这翻修仁寿宫的事,不去御前议是毫无意义的。
既然如此,这两个老头坐在这里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又是聊得什么呢?
多半是聊给他看的,想等他自己接话。
可单是那曹慜也就罢了,万梁是他的外祖父,是他亲生母亲的爹爹,这打断骨头连着筋肉的关系,也跟着起得什么哄演个什么劲呢?
嘉钰忽然满心不爽,连带看着眼前这两个白胡子老头也觉得面目可憎,当即便沉了脸,冷冷扯起唇角。
“那仁寿宫一下大雨就漏水,父皇想修许多年了,可是国库缺钱,没有钱自然修不了。这不才让人往江南要银子去了吗?可惜银子没要回来,还差点把儿子给要丢了。一国之君,连给自己修个破屋顶子的钱都拿不出,这等窝囊事,说出去怕是没有人信吧。要我说,杀几个祸国殃民的奸商污吏抄没家产,该有的钱就都有了,何至于这么憋屈。”
父皇想修仁寿宫,当然不是真的因为漏雨。但外有鞑靼、倭寇,内有灾荒饥民,父皇却还想着修宫殿奉天尊……这种事怎么好说得出口呢。真要这么说,就聊不下去了。
嘉钰在心底暗自翻了个白眼,瞅瞅两位老臣花白的胡子,又是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不然我也写一道折子,下回内阁议事的时候,外公和曹阁老替我递上去?”
一言既出,曹万二人全是满脸尴尬。
第54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4)
“郡王殿下真是少年意气,锐不可当啊!”
片刻沉默过后,曹慜陪着笑开口。
这么便宜的一句夸赞,嘉钰当然不领情,冷着脸把茶杯一放,“您先别夸我,还是说说这钱的事吧。”
父皇现在愁的是钱,边关打仗要钱,满朝官员发俸要钱,安抚黎民也要钱,谁能把这钱给父皇变出来,谁就是父皇的功臣。
而每年司礼监通过织造局的丝绸生意给国库赚回来的钱仍然是大头,哪怕五百万两银子里头有三百万两都飞了,那剩下的二百万两也还是大头。
所以父皇才为难。
一方面陈世钦的确权盛势大党羽深植,而另一方面,父皇如今还着实离不开陈世钦。
万一追不回来那三百万两,连剩下的二百万两也飞了呢?
这道理这帮老狐狸各个心知肚明,所以一个个虽然在背后骂遍了陈世钦往上十八代祖宗,一旦需要站立场硬碰硬了,便一个二个全开始往后躲了。
无非就是怕父皇如今还不愿意动从陈世钦手指头缝里漏下的那二百万两银子。
平日里高谈阔论,吹捧二哥是“明主之选”、“必可重正朝纲造福万民”、“他日肃清阉党必是靖王殿下”云云,到这会儿二哥真的把这个头阵打出去了,这帮老狐狸就把二哥一个扔在前面冲锋,自己缩在后面观望。
嘉钰心中越想越气,难免脸色不善。
万梁对自己这个皇子外孙的脾性还是了解的,见他眼神不对,已料到他要发作,连忙先把锅甩出去,绑上曹慜。
“曹阁老已经奏请圣上,将江浙富庶之地的赋税——”
但就这么硬甩,也还是没逃得过。
“还加税啊?外公,您去过浙江么?见过那边的百姓都苦成什么模样了么?浙江的税都已经提前收到后年了。那边可还打仗呢。”
嘉钰眼角吊起,薄唇一开一合,利得跟刀子一样,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留。
“一品阁臣,二品京官,说起来全是国之栋梁,一提到钱就说税算什么本事。盐务的钱呢?冶铁的钱呢?尤其是盐务。天下富商巨贾一半可都是盐商。丝织的事大部分在江南,这盐的事可是遍布各州郡啊。两淮、两广、福建,这些地方的州府大员全是曹阁老您的学生吧?父皇这一回是只查了丝织,下一回呢?”
这架势,根本已是在训斥了,哪里有与外公和阁老说话的样子。
别看这四皇子不及冠年,还是个半大孩子,说起政事来也还稚嫩,远不及久居官场的“老人”们圆滑沉稳,但字字句句却也直指症结。正是初生牛犊的气势,曹阁老那一句“少年意气,锐不可当”是真心夸赞的。
但万梁甩在自己头上的那口黑锅,曹阁老当然也不肯接。
曹慜便闷着不吱声。
万梁在自己的外孙这儿蹭了一脸灰,也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圆场。
“盐务毕竟不如丝织,丝织可与洋人通商——”
不料嘉钰闻言竟笑出声来。
“既然说到与洋人通商了。外公,曹阁老,您二位可想知道织造局都是怎么与洋人通商的么?”
他眼角溢出些许意味深长的讥讽,按在座椅扶手上的指腹无意识地描摹着雕花的形状。
“不然咱们直说吧,二位今日是想跟我这儿串供呢,还是套话呢?”
万梁遽然一惊,当即疾呼:“殿下这是从何说起——”
嘉钰眸光一寒,“我不是二哥,不乐意陪你们闲扯那些有的没的。二位一个是我敬重的老臣,一个是我的亲外公,我今日来,原是有一条让二位都可以做功臣的明路,可瞧二位今日这架势,怕是不想跟我做同路人吧。既然如此,是我的错,就此告辞。”
他站起身,作势拂袖要走。
“殿下!”万梁也紧张地跟着站起身,急怒之色已再难掩饰,显然是要阻拦他。
但嘉钰哪里肯听。
曹慜沉寂许久,瞅着这祖孙俩先把该说的都说绝了,才喟然一声长叹。
“殿下的意思,老臣都理会得。”
他只看一眼嘉钰,也并不像万梁那般着急,而是慢条斯理地缓声开口。
“老臣曾经是靖王殿下的老师,这‘同路人’就算老臣不想做,也没有改换门庭的机会。殿下大可放心便是。”
这算是十分直白的表态了。
瞬间万梁脸色就变了。
嘉钰倒是站下来,神情渐渐缓和。
“曹阁老是君子之腹,我是小人之心。但我没有退路,还望阁老不要见怪。”
他老老实实低头向曹慜赔了礼,重新又返回座椅上坐好,一脸言听计从的乖巧。
四皇子并不是当真如传言中那样不知礼数飞扬跋扈,方才疾言厉色也不过是诈,目的正是要逼曹慜这个内阁首辅明确选一边站定了。
这一点曹阁老心知肚明。
四殿下聪明伶俐嗅觉敏锐,虽然偶有机关算尽之嫌,却初心仍在,再多历练数载,必是辅国治世的栋梁。
他曹慜已是个暮年的老人,当然不会和一个孩子太过计较。
又及,于公于私,靖王殿下是无论如何也要保的。否则他又何必一大清早便上万府来等着四殿下的大驾呢。
曹慜不由摇头苦笑,安抚地看了嘉钰一眼,叹息道:
“如今这一件事全在圣心,需要小心谨慎从长计议。眼下圣上是正在气头上,什么也不好说。殿下姑且宽心莫急,给老臣一点时间,老臣自会设法劝圣上回心转意的。”
但万梁就并不如是想了。
万梁其人,原本只是地方小吏,因为女儿蒙恩入宫册封贵妃的缘故才一步步爬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若说野心,其实并不大,但也绝非完全没有。
他就是想让自己的外孙做太子,将来再做皇帝。
偏偏嘉钰天生体弱,又还一心一意地追着二哥跑。
为这一件事,万梁没少发愁怄气,甚至埋怨万贵妃,觉得是贵妃因为嘉钰身体不好便百般溺爱,对嘉钰失于教导才叫他走歪了路。
好好的一个皇子,又不是愚笨呆傻,但凡上一点心,那也是大有可能,怎么就那么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
嘉钰大清早上门时,万梁原本还暗自窃喜,以为这孩子终于是开窍了,是来找他这个外祖父共商大计的,却没料想人家只是要把他当跳板,逼着曹阁老为靖王殿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