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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卿云:“他们父子多年来一直留意江湖中人,所谓偶遇恐怕也不是巧合。怕是他上烟霞,本就是为了要找苏兄。”
苏晋之:“当时我却没想到。”
傅卿云笑:“你若想到,他自然还会去找别人。”
即便没有苏晋之,也可能会有赵晋之、李晋之,只要应氏父子的野心不死,这江湖就难得安宁。
蒋岱在旁边听见了这一切,所有细节都一一对上。应氏父子的阴谋被抽丝剥茧梳理出来,就是编谎话也没有这样周全的。蒋岱即便是千般不信,现在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傅卿云看看他:“如何?你现在知道是自己冤枉了我慕容师叔也不晚,究竟逍遥楼有些什么计划,现在肯说了吧。”
不料蒋岱脸上神色突变,像是愧疚,又像是悲伤,脸色时红时青,忽然头向身旁一歪,变成了惨白。
“晕过去啦!”魏溪惊叫。
苏晋之立即上前,探过脉相,道:“惊惧太过所致,要立即施针。快将人松绑!”
傅卿云再不愿意,也只能依言照做,命人把蒋岱抬去厢房给苏晋之好好诊治。
待蒋岱悠悠醒转,已是去了半条命的样子。这一半是药伤,一半是心伤,旁人问了好久东西南北,他都愣愣地无所回应。
苏晋之关上房门出来,冲傅卿云等人摇摇头。
傅卿云气得一敲折扇:“又是一个活死人!”
但这也怪不得苏晋之了。蒋岱这些年也过得不知是什么日子,全凭对慕容荻的一腔愤恨才硬挺了过来。现在仇家没了,这么多年活下来的意义也没了,难怪像被抽走了灵魂,空洞如一具干尸。
对此苏晋之无能为力,他照顾完自己师父,便被魏溪拖去查看邱落言。好在这个伤在筋骨,不及肺腑,止血敷药之后稍加休养便可。
傅卿云尽管放过了他,却仍不放邱落言自由。先前他散播过逍遥楼抓捕赴会英豪家眷的消息,因而傅卿云对他颇为忌讳,在他住处外布置了许多守卫,平时除了苏魏二人,不开放任何探视。
魏溪念邱落言可怜,经常跑去照顾。邱落言感激涕零,怕麻烦魏溪常常吵着要自己动手,可他身上有伤,如何方便?有时越帮越忙,反而给魏溪添了麻烦。
“没事没事,我回去自己洗洗就成。”魏溪擦着衣服上一块污渍,可药水已被布料吸进去了,暗沉沉一滩,看着甚是扎眼。
他向来大大咧咧,见状索性放弃,端起碗,盛了口汤药送到邱落言嘴边:“还是先趁热喝药吧。”
邱落言看看他,又看看勺子,很勉强地抿了一口,表情复杂。
“怎么,很烫么?要不我给你吹吹?”
邱落言一怔,忙道:“不不不,只是有点苦。”
“苦?我给你去拿些蜜饯。”
“不不不,苦也能喝。”
魏溪搞不懂他,离开了凳子又坐回去,继续一勺一勺,直喂到碗底朝天。他放下药碗,见邱落言的嘴边留有药渍,伸手想去帮忙擦了,不料对方向后一缩,胡乱用手一抹:“我我我自己来!”
“小邱掌门,你怎么了?为什么抖得厉害?”魏溪伸手一捉,便将他手擒住,又再抚上他额头一探,奇道,“没有发烧啊。”
“前前辈……我、我没什么钱……”
“这都是山庄的东西,那傅庄主害得你这么惨,怎么好意思收你钱?”
“我我、我也没什么本事……”
“你只管养好身体,本事可以再练。”
邱落言的两眼水汪汪的,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委屈:“我只有我自己……”
魏溪听得莫名,笑着安慰他:“放心,我在这儿呢,你还有我呀。”
邱落言啪地把手抽开,忽然在床上跪了下去,冲魏溪连连磕头:“前辈对我恩重如山,本当涌泉相报!可,可我只是一个俗人……前辈的恩德,恐怕,恐怕只能来世再报!来世做牛做马,不不,给你当小妾当丫鬟,我我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这辈子……爹娘刚给我许了门亲事,明年成亲,我们、我们家就我一个独子。他们还指望着我传宗接代,后继香灯……”
“那可是桩喜事呀!”
“啊?”
“什么时候办?打算在哪儿办?要是你不嫌弃,到时一定得请我喝一杯呀。”
邱落言忽然热泪盈眶,激动得握住了对方双手:“前辈……”
他见魏溪几次三番帮助自己,给自己端汤喂药又无微不至,体贴得连自己亲娘都不如,不禁反复思量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如此,想着想着不觉就想到了歪处。眼下听见对方如此大方,邱落言一时更为感动,连话都几乎说不出了。
门口传来一声清咳。
魏溪回头:“师兄!”
苏晋之:“我要去施针,你回来帮忙看火。”
“好!”
魏溪跟在他后头出了小院,莫名觉得今天师兄的脚步有些快。苏晋之回到自己院中只是把东西稍作收拾,一番归置之后,却并不见他离开。
“师兄,你还不去吗?”魏溪一面拿蒲扇扇得自己呛咳不已,一面好奇地望过来。
“自然要去。”苏晋之走到他身边,“以后邱掌门那边也由我去,你身体还未大好,就乖乖待在院里,安心调养。”
“咳咳!”魏溪挥手扫去眼前浓烟,“可我身体早好了呀!”
“寒毒不可儿戏,这次要不是日夜兼程,你哪里还有命在?”
“那我每天去看小邱掌门一眼?就一眼。”
苏晋之本已把药箱都提在手上了,闻言又放了下来。
“今天开始,每天躺在床上,没我允许,不准起来。”
“啊?那岂不要闷死?”
苏晋之眼色一凛:“闷死抑或病死,你自己可以选一样。”
魏溪耍赖,抱着师兄手臂:“不死可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苏晋之一脸冷淡,“如此我也不再管你了。”
第51章 噩梦
苏晋这一通火气真是好没来由,叫魏溪不胜惊恐,当即闭紧了嘴巴不敢多言。
当晚二人对坐吃了一餐闷饭,饭后苏晋之在灯下手写药方。昆仑派已接到通知,不日便将接邱落言回去。苏晋之知道他没有钱银购买药材,预备次日请傅卿云照着方子从山庄府库中取些出来,给他带在路上。
魏溪吃完饭便去床上乖乖躺着,人虽睡下,脑子倒清醒。一来他不困,二来师兄心火不消他也难免牵挂。人一沾着床便胡思乱想,魏溪先想到白天邱落言看向自己的眼神,后又想起蒋岱晕过去前那副狂态。再一转,还想起旁观这一切的师兄当时的眼神,桩桩件件,好似走马灯一般。
苏晋之一张张药方誊得仔细,字迹隽秀工整。写完后他舒展一下脖子,才搁下笔转身向床边来。
魏溪一只手露在外头,被他轻轻抬起塞进被中。苏晋之替他掖好被角,却没走,在床边一靠,坐了下来。
魏溪在他过来之前已闭上眼睛,此刻睫毛轻颤,如同忽闪的蝶翼。
苏晋之索性拿了一卷书来,将灯也挪到床头,悠然闲读。
魏溪越发忍不住了,眼皮颤得厉害,眉毛也用力拧起,仿佛使上了全身力气,来做一场噩梦。
书卷当头在他额上落下,声势是大的,下手却是轻的。苏晋之究竟还是怕他真做了噩梦,禁不住要将他拉出来。
魏溪睁眼先是一怔,而后嘻嘻笑出来。他揉揉眼睛,打了老大一个呵欠:“天亮了么,师兄怎么还没睡啊?”
“你这做戏可是一点没有长进。”苏晋之捡起书,在他头上胡噜一把。
“原来还在夜里呢。我真睡过去啦,都做梦了,梦见好多东西。”
苏晋之点他鼻尖:“梦见什么了?”
魏溪认真道:“梦见咱们下山,在栖芳阁喝花酒,梦见山上你给我敷药,梦见老李头的母鸡下了双黄蛋,梦见你在昆仑看掌门擂台……”
方才他想强迫自己睡着,脑中一下真的涌出许多画面,不过有些是真事,有些根本是听来的。只是这些故事他存在心中,不觉常常惦念,故而在半梦半醒之间,毫无防备地化成了画面。
魏溪看见的当然也不是当日发生的实情,不过是他自己胡乱臆想的场景,恐怕与事实都天差地远。本来苏晋之说起这些往事也都刻意模糊,有些细节他便是自己想起都痛彻心扉,当真要亲口吐露,非得把早已愈合的伤口再一一撕开。
“那天在擂台上一人挑翻了四大长老的,是不是就是那个洛风磊?”可是他这百般纠结,魏溪却不晓得。
苏晋之不防备他有这么一问,愕然之下,眼光在昏黄的灯光下凝住了。他望向前方无意义的角落,神思像是被骤然冻结。然而魏溪躺在床上,全然看不见。
“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去抢昆仑掌门吧?后来建这逍遥楼,是不是也想与昆仑派比威风?”魏溪叹口气,“可惜现在的昆仑派,已经不再威风啦……”
苏晋之没有答话,仍像尊雕像般怔怔坐着,魏溪嘟囔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应声,这才想起傅卿云说过玄冰赤焰双修的事情。
他蓦地闭上嘴巴。
“睡吧。”苏晋之回神,脸上已经是平静淡然的神气,探过身去,把灯吹熄。
而后他脱掉外衣,也钻进被窝里来。魏溪向里面挪了挪,转了个身向着床内。分明是苏晋之不想说话,他却先回避起来,如此僵硬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真正睡去。
苏晋之睡得更晚。他一睡便跌入了梦里,拼命爬出了一个,接着却又掉入下一个。
梦里他提着剑,周遭尽是一片片渺渺青烟,剑光从青烟般薄纱织锦中频频刺出,像刁钻下作的暗器,尽往他身上打来。
苏晋之竭尽所能避开这些暗算,在梦里出了一身冷汗。他浑身披血,却坐进酒家,不顾他人目光在桌边举杯豪饮。那厅中只有一人目不斜视,苏晋之转头望去,见他亦是周身浴血,喝得却比自己更多,更快。
于是,二人一埕接一埕地灌,灌到了山海尽头、断崖绝岭,那人从剑冢里取出阴阳两剑,递了一把到苏晋之手上。他说话的声音依然铿锵在耳:“这世上配得上这两把剑的英雄不多,这把玄冰剑,你拿去吧。”
宝剑赠英雄,赤焰玄冰当真是绝世神兵,在梦中苏晋之甫一接触剑柄,周身便一个激灵。仿佛某个关窍被豁然贯通,一阵通天彻地的寒意瞬间灌诸百骸,唯有至阳至刚的炽热剑气方可化解。
他自手持玄冰,身边便再无敌手,昔日那些蚊蝇般烦扰不堪的杂鱼终于不敢再纠缠左右。可是那朦胧的青烟渐渐变作了血雾,稠浓腥膻,迷人眼目。苏晋之在那血雾中迷了路,兜兜转转,终在一片荒芜的旷野上见到了个提剑伫立的影子。他顿了一顿,似有犹豫,下定决心走近前去,先闻见一股浓浓的血气,而后看见地上的尸身,是一具男子的尸体,残破不堪,料是战至最后。
他拿衣袖掩住口鼻,眼神中是止不住的厌恶:“为什么不罢手?”
“这机会千载难逢,朝廷的走狗,死一个有什么可惜?”
“有什么可惜?”苏晋之像看个陌生人似的看着那人,“朝廷的人难道就不是命?”
“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究竟什么才是大事?”苏晋之语气激动,“杀戮遍野,尸堆成山?果然人命于你而言,只是一个数字,一分也不需要可惜?”
那人仰面大笑。
苏晋之退了两步,拔剑出鞘。